【藝文賞析】爬樹的小孩
【藝文賞析】爬樹的小孩
2008/11/7 | 作者:方梓
黃昏,北邊幾朵烏雲緩慢的飄移著,預計我們的腳程可以贏過它 們移動的速度。挑了幾樣菜蔬和水果,和女兒分別拎著,急速的走著,沒有閒情看橋下河岸悠哉的烏龜和覓食的鸕鶿。到了橋頭雲比我們走得快,就在我們頭上。只要爬個小坡繞過水廠的圍牆五、六分鐘就可以到家了。
那幾朵烏雲連一分鐘都不讓我們,豆大似的雨粒綿密的墜下來,和女兒趕緊衝到水廠圍牆旁的蓮霧樹下避雨。一排沿著水廠矗立碩大的蓮霧,像隻有小破洞的大傘,卻也免去我們成了落湯雞,部分雨滴還是從葉片滑落滴在髮上臉上。
夏末,雨常令人措手不及的下來。
從熱鬧市區搬來這裡,每日黃昏的散步或採購,我像植物老師諄諄教著女兒辨識各種樹、花以及野菜野草。一個多月前這一排的蓮霧結實纍纍,粉色水亮十分誘人,卻未見有人採食而任其掉落腐爛。在樹下躊躇許久不知該不該摘?鄰居路過大概看透我們的心事。「不能吃啦,沒噴農藥蓮霧裡都是蟲啦。」他伸手摘了一串,一個個扒開,全都蠕動著蟲蛆。爾後每次幾過總是惋惜這一樹的只能看不能摘的蓮霧。
雨滂沱下著,顯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摘了一片蓮霧葉在手掌心揉搓,遞到女兒鼻尖。
「聞聞看!」我也把搓揉過的葉子拿到鼻前,這是從小的習慣。
「哇,好香的蓮霧味道!」女兒興奮得自己也摘了一葉搓了起來。
搓蓮霧葉是小時候的習慣,在沒有蓮霧的季節乾過癮。
「我小時候很會爬樹喔。」蓮霧樹讓我的童年回到眼前。
「怎麼可能?」女兒看我手尖腳細,怎樣也想不透怎會是個爬樹的人。在都會生長,雖然寒暑假常回外婆家,女兒不會爬樹,她大概也很難想像媽媽會爬樹。
「現在還會嗎?」
「不會了,幾十年沒爬過了。」
「你爬的樹像這棵嗎?」
「不像,這些樹每年應該都有修剪,樹幹矗直沒什麼分枝,很難爬。」
小時候的蓮霧樹,長期任人爬上爬下,摘蓮霧拉扯枝椏,樹幹分叉大,枝椏低垂,比這些矗直高聳的樹照顯得親切多了。
很小我就會爬樹,不知是為了貪吃,還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如果按照母親的說法從小多病體弱矮小的我,走路都走不好了還爬樹?也許就因為體弱還有體力攀爬,母親從不因為我是女孩子而禁止我爬樹。
住在外婆家的大園子裡其實很寂寞,有氣喘的外婆大半時間待在屋內,白天我經常和老狗庫洛在園子的閒逛,看到什麼玩什麼,沒有目的也沒有玩伴,有時庫洛晃著牠老邁的身軀隨著我移動,或是懶懶的趴在地上,眼睛隨著我的行走轉動,像個盡責的老保母。
讓我注意到蓮霧不是它的高大而是在春天及端午節外婆固定的儀式;春天才到沒多久,外婆會挑一個不冷的天氣,拿起柴刀朝蓮霧樹幹斜砍了幾刀,厚粗的樹皮掉了一些露出一道道刀砍的痕跡。面對蓮霧一向善良仁慈的外婆突然兇狠起來,嘴裡還唸唸有詞,後來小阿姨告訴我是客語的「會痛當會生」。果然沒多久開滿了一樹的花,外婆非常得意她的刀功,年年砍年年兇狠,蓮霧果然不畏疼痛,花愈開愈多。
端午節後外婆拿了幾串空的粽繩掛在樹枝上,母親跟我說外婆希望蓮霧結果會像粽子一串又一串。夏天一到蓮霧確實就像粽子纍纍成串,沉重的果實壓低了枝椏,大人們根本不必爬樹,伸手就可摘好幾串。
砍樹和掛粽繩是外婆每年必做的事,蓮霧好像真懂得外婆的心意,年年都如粽子般成串成串的垂掛在樹枝上。
不會爬樹只能仰賴小阿姨爬上樹上或小舅舅拿勾子勾。白天他們上學,我再怎麼跳就是摘不到蓮霧,即使踩在庫洛的背上,蓮霧依舊高傲的掛著,對我這樣的小矮人,它們就像天上的星星。外婆是不摘蓮霧的,她說有毛毛蟲會掉下來,所以外婆也特別叮囑我不要在蓮霧樹下玩,免得被毛毛蟲爬過全身發癢而起疹子。
纍纍的粉紅色蓮霧是如此的誘人,夏日的午後漫長得無邊無盡,日頭更熾烈燥熱令人難耐,所有好玩的事物全失去了趣味;金龜子從鹿仔樹掉在地上、老貓睡眼惺忪從倉庫跑出來曬太陽、蟋蟀小心翼翼從土洞中鑽出來、枯樹枝上長了幾朵木耳…這些都不再吸引我,我的眼裡只有粉紅晶亮的蓮霧,難捱的晝日蓮霧是甜蜜的嚮往。其實只是一棵土蓮霧,果實不大,汁多但有些酸澀,吃不到的就成了園子裡最可口最令人期待的水果了。
我要爬樹!仰看著約兩層樓高的蓮霧樹,我狠狠的下了決心。
我比外婆更怕毛毛蟲,可是我要爬樹,爬上枝葉上經常蠕動緩行的毛毛蟲的蓮霧樹。
對四、五歲的孩童它如參天大樹,第一節枝椏大概就是我身高的一倍半,樹幹比我還壯碩了許多,可不像我搬個小凳子或爬到椅子上,掀開桌蓋偷吃外婆的醬菜。
不記得是幾歲學會爬樹,五歲或是六歲?也許試過了無數次,應該也摔跌無數次,強烈的慾念驅使,大概就可以奮不顧身了。只記得第一次站在蓮霧樹幹上視野遼闊,望過籬笆外的小溪,以及溪旁的稻田菜園,俯瞰的角度彷彿自己是個巨人,再俯看樹下好奇張望著我的庫洛,原來牠是如此的矮小。
蓮霧是摘到了,卻也因毛毛蟲惹的禍,滿頭滿臉我起了一身疹子,從此外婆嚴禁我靠近蓮霧樹。一直到了三、四年級才被允許爬樹幫外婆摘蓮霧。那時,老庫洛死了就埋在蓮霧樹下,那年的蓮霧結實的特別多,大概是庫洛把自己變成蓮霧了,牠也想待在樹上遠眺鄰近的風景吧。
可以上下自由的爬上蓮霧樹後,摘蓮霧對我就不是那麼重要了。我特別喜歡在不是蓮霧結實的季節待在樹上,這時沒有毛毛蟲,也不必和弟弟、表妹搶著爬樹,我可以安靜不受干擾的待在樹上,把樹幹當成躺椅,翻閱著從小舅舅書架偷來的《王子》以及漫畫書。在樹上不只可以看書,也可以當個瞭望員;可以看到母親從小路的那頭走過來,可以看到魚販載著一竹籃的魚貨經過,另一個角度可以看到隔壁即將嫁人的阿月在窗前不停的照鏡子,阿桑躺在屋簷下的竹椅上像隻大青蛙般的睡死了,一條蛇爬過石鋪鑽進草叢,土貓叼了一隻老鼠躲到屋後…,假日的下午,園子裡的動靜我居高臨下看得一清二楚。
退出外婆園子的主導權是小學畢業的暑假,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是女孩,也長大了不願在園子裡和弟弟和表弟妹玩小孩的遊戲,也從此沒有再爬樹了。
雨終於停了,女兒又摘了一片蓮霧葉。回到家裡,迫不急待搓揉給婆婆嗅聞。
「很香,是土蓮霧喔。阿嬤,您爬過樹嗎?」祖孫兩人有了共同話題開始聊了起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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