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縱橫古今【大話方言】誰跟誰學
【歷史文化】縱橫古今【大話方言】誰跟誰學
2008/11/12 | 作者:易中天
語言的變遷從來就是「趨炎附勢」的,哪個地方財大氣粗,大家就跟著學哪個地方的話。
一般地說,官話也就是國語,但清朝的情況有些特別。因為清是滿族人坐天下的朝代,所以清代的「國語」是滿語,漢語倒成了「方言」。清朝制度,皇親帝冑,都要學「國語」;重要公文,也用滿漢兩種文字書寫。然而這「國語」仍然未能普及推廣,反例是八旗子弟都一口的京片子,弄得滿文化差一點就斷了香火,還得靠錫伯人幫忙續上。
可見語言問題也不單純,它和政治,和經濟,和文化,都有扯不清的瓜葛。當年,中華民國國會投票定國語,一些粵籍議員要選廣東話。粵籍議員人數多,當真搞「民主」,沒准會通過,幸虧被「國父」中山先生苦口婆心勸住了,仍定為北京話。要不然,當官的都得學粵語,小學校也用粵語教學,課本上盡是些諸如「咁」、「叻」「←」、「乜」之類沒幾個人認識的字,國家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子。現在怎麼樣呢?沒誰動員,大家都屁顛屁顛地學起來,哇←啦,威水啦,搞掂啦,埋單啦,誰不說誰老土。照這樣下去,再過些年,定粵語為國語,說不定「哇」的一聲就通過了。
這很讓一些人憤憤不平。從古到今,兩千多年了,從來只有普及官話的,哪有普及「商話」的?學什麼粵語嘛!跟傍大款似的。其實,語言的變遷從來就是「趨炎附勢」的,哪個地方財大氣粗,大家就跟著學哪個地方的話。粵語成為時尚,只不過是近幾年的事,因為改革開放以來,廣東先富了起來,代表著富裕的新生活方式,也都先從廣東登陸,然後再大舉「北伐」。再說香港也說粵語,內地人沒去過香港,以為那裡遍地是黃金,人人是闊老,會說粵語,便可以冒充「富族」,至少也表示見過世面,不「土」。
不過,先前那些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和「業餘華僑」,卻是以說上海話為榮、為時尚的。別看現在香港、廣州牛逼烘烘,一百年前,香港可不叫「小廣州」,而叫「小上海」。因為上海才是真正的國際化大都會,遠東亞洲新興城市的「一只鼎」,新生活和現代化的代名詞。那時,做一個上海人是很體面的,會說上海話則幾乎是「高等華人」的標誌。即便在香港,也如此。粵語?土不拉嘰的,算老幾!
可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上海話吃不開了,吃得開的是廣州話或香港話。這可真是誰有錢誰是大爺。
其實,犯不著罵誰是「勢利眼」、「跟屁蟲」,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語言也一樣。就說上海話,也並非一開始便是「高等華語」,起先也被人看不起過。
上海,原本是華亭的一個鎮,所以上海話的方言語音,一度「視華亭為重」。華亭府後來改為松江府,而松江府又是從嘉興府獨立出來的,因此明代的《松江府志》和《華亭縣志》述及方言時,都說「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嘉興為重」。可見此時上海話的地位還是很低,誰說上海話誰老土,說嘉興話才牛逼(厲害)。
然而到了清代,嘉興話又不時髦了,時髦的是蘇州話。因為蘇州經濟發達,富甲一方呀!於是,「府城視上海為輕,視蘇州為重」,沒嘉興什麼事。民國以後,上海經濟比蘇州更發達,上海人比蘇州人更有錢,又沒蘇州什麼事了,倒是寧波話摻和了進來。現在被外地人看作上海話標誌的「阿拉」,就是地地道道的寧波話,而上海人原本是自稱「←」或「我←」的,但寧波人在上海當老闆的多,老闆愛說的話,大家也樂意仿效。
比如現在的老闆愛說「埋單」,大家也就不說「結賬」。當年的老闆既然愛說「阿拉」,大家也就不再「我←」了,再說「我←」,就老土了。再後來,上海大大地發了起來,比寧波還老闆,大夥兒便集體地侵犯寧波人的著作權,只知道「阿拉上海人」,不知道「阿拉寧波人」。
這就叫「誰財大,誰氣粗」。比方說,蘇州人(也叫江北人)在上海也很不少,誰又以江北話為時尚呢?沒有。因為蘇州人當年在上海,多半是「苦力的幹活」,也就沒人願意認這門窮親戚。
其實,上海的蘇州人那麼多,上海話怎麼能不受蘇北話的影響?只不過除方言學家外,沒多少人注意和承認罷了。就連嘉興話、蘇州話和寧波話,後來也不再是時尚。後來成為時尚的,是由嘉興話、松江話、蘇州話、寧波話、江北話甚至廣東話,以及其他雜九雜八混合而成的「上海話」,和明清時代看不起的上海話(松江府華亭縣上海鎮的土話)也不一碼事。
方言就是這樣「趨炎附勢」又「隨波逐流」。它總是不停地「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誰靠攏和看齊呢?向中心城市,向有權有勢的地方。或者說,向在文化上最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地方。
也許,這正是北方方言有那麼大地盤和勢力的原因之一。
因為在政治上,北方幾乎一直是「大爺」。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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