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城,曾經有過一種空間,一種營生。在大樓的八、九樓,或者地下室,不是上天,就是下地,原本拿來辦公的一整層樓,以木板隔成數十小房間。房間通常呈狹長狀,這頭擺一張沙發,另一頭與之相對的,是一架一般尺寸的電視,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沒有窗,沒有光,唯有黑暗,以及盡頭處的稀薄光源,電視盒裡的霓虹管,像洞穴口的一芯燭火,微微搖曳,就讓棲息在洞底的唯一生類目不轉睛,看獃了。
這種營生叫作「MTV」,八○年代曾經盛行一時。「M」(Movie)加上「TV」,新創的集合名詞,有出門看電影的抽離,也有在家看電視的私密隱蔽,一個奇異的過渡空間。獨自一人,或者兩人同行,最多不超過三人,挑一部影片,被領進房間,服務生送來一杯加了過多冰塊的摻水可樂,之後便無人打擾。在這個暫時租借來的房間裡,可任意倒臥、大剌剌地抖腿蹺腳,可以肆無忌憚地因為一部喜劇片而大笑,可以旁若無人地因為一部濫情片而哭泣。有時候不小心挑到一部鬼片,驅魔的神父,走向長廊盡頭最末一戶,恐懼的房間,你知道那房間裡有著什麼,你希望他不要打開,然而,他還是一步一步由遠而近向你走來,在大樓的八、九樓,以木板隔間,沒有窗,沒有光,只有黑暗,可樂的冰塊已經融去大半,你知道服務生不會進來打擾,還有誰能救你?你想要奪門而出,卻又捨不得,這窩藏已久,無人驚擾的幽黯靜謐。
在家裡,房間不能上鎖,無法安心貪看一段武俠或言情,那樣的書被撞見總被整本撕爛。在房間,抽屜不能上鎖。抽屜裡,日記不能上鎖。後來你不再寫日記,不再於抽屜中置放心愛之物:一張誰的照片,一封給誰的情書。只好上天下地,到地底,到舊大廈的頂樓,去租借許許多多暫時的房間。一大早便逃學,穿著制服無處可去,只好逃進MTV,早上八點進去,再出來時,已是晚間八點,你整整衣裙,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補習晚歸的乖學生。有時候,你甚至籌畫起逃家的路線,第一站,便是舊大樓裡暫時租來的房間,也許你會選幾部戰爭片,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沉沉睡去,你需要聲音,極吵雜的聲音,好讓自己不被走廊盡頭的黑洞吸附進去,你的房間像漂浮在外太空,遠離航道的棄船,蟲洞光年,沒了時空座標,呈現一種失重狀態,頭重腳輕,日常不察的幽微情緒,從牆腳浮起,漫至胸口,在那裡拉扯、搓揉。明天早上,也許你會搭火車往鄉村小鎮移動,找家便宜旅社;也許並不,你離開上一家,又走進下一家,暫時的、一次性的房間裡,陰濕的霉味、陳年的菸垢、沙發的塑膠皮革味,在密不透風暗無天日的房間內與你合為一體,成為你青春期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