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18 17:33:5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移民新村

【藝文賞析】移民新村 
 
  2008/11/18 | 作者:鄧榮坤 文/圖
 
   年少時,曾經在防風林外的村落住過一段日子,離開後,如砂粒般在風中流浪,沒有太多歡顏;如今,回來了,走在荒涼、乾燥的沙丘,有著太多無法稀釋的鄉愁。

穿越「石門水庫移民新村」牌樓,生命的悲歡就已經被註記了,而歡顏被風雨過度洗滌後,單薄了些,也讓走出阿姆坪的人習慣了離鄉背井的落寞;而當我踏進這座當地人稱為「城門」的牌樓時,還來不及適應荒涼枯槁的景觀,躲藏於焦黃林叢,打盹的斑鳩也許聽到腳步聲,驚慌衝了出來,如箭般迅速刺向蒼穹,而不遠處一戶農家豢養的鵝群也突然吃驚地長唳著,斜著頭,注視遠方隨時降落的悶雷。

閃電後,耳際傳來雷響,揚起的回音在無風而酷熱的午後傳得很遠很遠。一種莫名恐懼,一種危險正在迫近的感覺,令人覺得不安。我驚嘆於這熟悉中的陌生與陌生中的熟悉,感悟到一種可怕暴戾與足以摧毀一切的東西--時間。

移民新村的風很硬,已經是七月了,四周還是沒有絲毫的綠意。

離開這片土地已經三十年了。放慢腳步在逗留的午後,一隻烏鴉一直陪伴我,這隻烏鴉是我抵達時,從甘泉寺的方向飛來的。關於眾生將在離海很近的村落輪迴多少遍,慈祥的菩薩無語。鹹澀的海風撲面而來,許多關於海及與海有關的往事,竟如細微沙粒於眼眸中飛繞……遠方是通往海邊的小路,軟綿綿的沙地有凌亂的牛蹄,馬櫻丹在路的兩旁零星綻放著細小的黃花,經不起烈日的煎熬而攤在熾熱陽光下。印象中,防風林裡有沼澤的地方,旁邊通常會有茂密的月桃樹,由於月桃葉經過炊蒸會散發出香郁氣味,村民們經常在包粽子或作菜包時,會摘取月桃粗長而扁平的葉子;遺憾的是,在防風林裡兜了幾回圈子,沼澤因沙粒的堆垛而消失了,月桃也沒有出現,只剩下生命力極強的馬鞍藤繼續守著歲月滄桑!

遠方,是延綿無盡頭的沙質海岸,這裡曾經種滿蓊鬱樹木,猶如綠色長城捍衛著海峽悲歡,如今,也不見茂密防風林,只有枯槁的林投於鹹澀海風中苦苦撐著一點丁曾經年輕過的記憶!

在防風林外,廟宇旁低矮雜貨店,遇上白髮蒼蒼,手持佛珠,念念有詞的婦人,眉宇間浮現出虔誠的宗教信仰與慈祥的溫柔。

回溯六十幾年前的事,八十歲的婦人似乎有話要說。

日據時代曾經因大量造林,走進木麻黃遮天的防風林,抬頭,看不見天空,野生動物穿梭往來,十分熱鬧,所以,路過時,經常一個不小心就會踢到在草叢裡睡覺的兔子……當時的防風林占地廣闊,從村子裡開始算起,靠近海岸的林木大約有半公里的厚度,之後,爆發了戰爭,物資缺乏,木炭木材的需求增加,防風林遭到砍伐,於是,沙粒隨風越過防風林,埋沒不少耕地,也埋沒了不少人的希望。

光復了,為了綠化林地,政府曾經僱請一群人繼續造林,才漸漸恢復過去海岸林地,但石門水庫淹沒區四百多戶居民先後分為四批安置在防風林外闢建的村落後,生命的悲歡就已經被註記了!

一群人離開大漢溪,離開阿姆坪,在一個被喚為移民新村的地方停住了漂泊的足痕。

回首來時路,面面相覷,不敢吱聲。

慘澹月光照著他們的背影。遠望歲月深處,難免滴下幾滴迎風淚來!

為了讓這群人能繼續生活,政府建造了一個村落││移民新村,人愈來愈多了,村落逐漸有了雛形,而海岸防風林瞬間也單薄了許多,如何抵擋海風與鹽霧的吹襲?之後,颱風的摧殘,鹽霧的襲擊,風沙慢慢在防風林堆積,成群的樹木枯死,尤其是離海很近的木麻黃樹,因為風沙的肆虐,大半都埋在沙裡,只露出半截枯枝無奈地伸向蒼穹,而鳥兒飛去後也不願意再回來!

之後,木麻黃相繼枯死了。沙粒在防風林外囤積為沙丘,為了讓離海很近的農地不會遭到砂粒掩埋,農作物能繼續存活,曾經有一群人在防風林外的沙丘,以竹子建構圍籬。據說防沙籬能攔截飛沙,使活躍的沙子堆積下來,避免沙丘內移?但能擋多少沙粒?沒有人算計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防沙籬始終沒有讓在這裡生活的人笑容增多,不久,曾經移民的族群又因防風林的枯死,農作物的歉收而踏上了另一段流浪的旅程!

回首往事,婦人說,生活的挫折多了,就會慢慢習慣!

那一段飄離的歷史似乎沒有太遠,她是否已經習慣了?

陣陣細沙撲面而來,移民新村的風很硬。婦人的命似乎很硬,但晚年的生活抵得過風沙摧殘?踏過海沙囤積,遠望如西域的灘地,很自然想起久遠歷史中,抗擊匈奴,卻被大漠黃沙吞噬的漢朝軍隊,想起遠征西域而有家歸不得的悲劇英雄。

有人說,在西域逗留時,如果夢中出現一個蓬頭垢面的騎士乘馬呼嘯而來,要你替他指點一個通往中原的方向,或請你帶他一程,重返中原,那麼請你不要拒絕他,因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還在西域遊蕩的李陵;而路過觀音鄉漫長的沙丘,如果遇上了形容枯槁的男子,你是否還記得他很可能是當年外出工作而落單遲歸的村民,誰能指引他找到棲身之地?

年少時,曾經在防風林外的村落住過一段日子,離開後,如砂粒般在風中流浪,沒有太多歡顏;如今,回來了,走在荒涼、乾燥的沙丘,有著太多無法稀釋的鄉愁。抵達了人群聚集的村落時,未施脂粉,頭上只綁著小絲巾的姑娘,笑盈盈招呼著因為蓮花季而路過的零星人群。在路邊臨時搭建的帳棚下,擺了一條長桌子,桌子上除了存放飲料的冰桶外,還有一籠正冒著霧色蒸氣的蒸籠,架在地上那塊有半張報紙大的看板,寫了一個「冰」字,鮮紅的字跡於艷陽下,顯得刺眼!

「來碗冰吧!」

「今天沒有賣冰,只有飲料跟菜包。」

我要了兩個菜包,剛出籠的,還燙嘴。

皮膚黝黑的姑娘,臉上洋溢著樸實的笑容。當我從她手中接過了菜包時,突然感覺到當年在防風林外生活的男子,大約也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晌午或黃昏,也曾這樣接過了女人們遞給他的菜包,從而踏上了為養家糊口而必須流浪異鄉的征途?

吃過菜包後,神情輕鬆了許多,月桃的香郁喚醒年少記憶。蟬啼狂又急的午後,悶雷於遠方響起。穿越防風林,踏過沙丘,繼續往前走,鹹澀的海風撲面而來,七月的風,有點狂野!緊緊抓住鬆動砂土,對抗強風的馬鞍藤顯得有些單薄了,黯紅色花蕾經過烈日摧殘,柔弱萎縮,昔日的艷麗容顏只有在雨季時才容易見到?而枯死的蔓藤無力於風中隨風搖晃,似乎也無奈訴說歲月的無情,一如移民新村的村民面對生活時,眼眸中閃過的無助與無奈?

濱豇豆、濱蘿蔔、蟛蜞菊被發現時,身影顯得柔弱了些,似乎很難抵得過狂風沙襲擊。艷陽下,因為水份被蒸發而出現虛脫的濱豇豆、濱蘿蔔、蟛蜞菊,葉子軟趴趴垂了下來,而那些或高或低或粗或細的雜草經不起烈日的折騰早已枯萎了。

我告訴走在身旁的ㄚ頭說,那些草或濱豇豆、濱蘿蔔、蟛蜞菊的枯槁,是面對大自然時的生存現象?只要熬過烈日,等太陽落海後,氣溫逐漸轉涼,入夜後,枯萎的葉子會逐漸舒展開來,水吸足吸飽之後,第二天,又可以重新面對新的挑戰!

ㄚ頭露出狐疑眸光,看著枯萎得只需點一根火柴就能點燃的雜草、濱豇豆、濱蘿蔔、蟛蜞菊,苦笑!

面對生存危機時,植物懂得利用如此的技巧延續生命?村民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時,會選擇哪一種生存方式?嗟哦良久,無語!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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