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1 15:13:2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家拎師(下)

《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家拎師(下)

2008第30屆 聯合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佳作

擁抱簡單而且困難,至此臻於藝境像是海洋。海洋跨越性別、海洋沒有性別,海洋歡迎所有性別的人懷裡戲水撿拾貝殼,暖熱的海水鹹鹹像淚,海洋未曾拒絕……

圖/徐秀美

 

 

 

 

 

 

 

 

 

 

 

 

 

 

 

 

 

 

 

 

 

 

 

 

 

 

 

「太簡單了這個行業,我的構想是,你就抱住他們就對了。」游柏彥熱情地說,吉他袋黑亮亮擺置身邊椅上,餐廳人聲雜遝。「我們還在讀書,這工作超棒的不花多少時間,抱就對了,溫暖人心還能賺賺外快。」游柏彥的黑眼珠裡滿溢大學生式的熱情,羅貞蘭瞧他白齒黑膚。「啥,什麼?男生喔?怕什麼,抱啊!我跟你說,這個社會裡的男生很可憐的,養家糊口壓力多大啊,還要應付較勁東啊較勁西的生殖競爭,當兵時比小弟長不長粗不粗啊,出社會比誰的錢多誰地位高誰住豪宅誰開跑車啊,男生沒法逃的,你向誰訴說去?你要展示你的雄風,展示你一無所缺的驕傲,展示你的堅強直逼羅馬雕像;每個人都裝堅強,我跟你講啦撐不久的,強撐到頭就崩潰啦。」餐盤裡剩半條蒸魚,游柏彥沒去動它。「我很確定,很確定這個社會的男生需要擁抱。擁抱我滿厲害,以後說不定真的變成正式職業!」游柏彥傾身向前,附羅貞蘭耳廓悄道:「就叫它,家、拎、師。」

「對,就是這樣,手從腕部開始,滑過他的頸部……要用滑的,布料的摩擦給人極大的安全感。」游柏彥大羅貞蘭一年,平常看來粗線條生活隨性,套房倒打理得井井有條。「我說要用滑的……再慢一點……軟一點軟一點軟一點……不對。」游柏彥拍拍羅貞蘭手。「欸,你這樣怎麼當得成家拎師呢?虧你長這麼高,像沒抱過人似的。」

是的。羅貞蘭確實沒有抱過。

「沒關係啦,慢慢練習就好。我先開個冷氣。」游柏彥起身按動遙控空調,嗶地一聲扇葉上下掃動,汗珠從游額頭滑滴腿側。「喔對,你還要記住的是,我們是家拎師,就不能只有抱。我們掛個『拎』字,當然要拎一拎。」游柏彥手刀垂直向上。「所以,擁抱告個段落,你就迅速出手托住他左右兩腋,高舉起來!小時候應該玩過什麼『好高好高』的遊戲吧……沒有喔,沒關係啦,現在試試。」

游柏彥被羅貞蘭高舉入空的瞬間,一滴汗水從游黝黑額頭滑滴羅貞蘭的額頭,最後滴落腿側。羅貞蘭盯看游柏彥白齒黑膚,令人強烈的安心體會。「太讚了就是這樣,就說你有天分的嘛。」小套房裡日光燈從游柏彥腦後斜射出來,羅貞蘭覺得有些耀目。

吳春輝不是羅貞蘭印象最深的客戶,也不是紅包包得最厚的客戶,卻是他最為忠實的一個主顧,從羅入行就光顧到現在了。三年多來與吳春輝幾十次的見面,愈到後面愈是頻繁,後來四個月、三個月、兩個月,三星期、兩星期、一星期。羅貞蘭另外有些客戶,他們不常見面,往往半年、九個月才一次,氣味光影卻是久久不散。

起初羅貞蘭怕,以為男客戶是做不成的,游柏彥在欺騙他,羅貞蘭會被男性客戶拒絕再拒絕,他撫觸自己臂膀深怕顏面無光。但是男客戶們從未拒絕,他們之中有些的確遠遠睹見羅貞蘭的寬闊肩影才拍額知道是個男大學生,還是沒有命令羅貞蘭直接回去他的小小套房,縱使擁抱的一刻,他們確是抗拒而恐懼的。擁抱,時間凝止形同天長地久,羅貞蘭懷裡一眾男生僵硬轉而柔軟,他們融化在羅貞蘭的臂彎像灘冰藏多年的雪塊,終究流淌開來。羅貞蘭則從初執業時默背口令照表操演,摸索到今天聽音辨位隨心所欲,體察客戶一呼一吸、胸膛起起伏伏、太陽穴跳動跳動,以篤定眼神望住客戶目光,安擁客戶入懷,擦拭客戶淚痕,任由客戶癱倒懷裡。

擁抱簡單而且困難,至此臻於藝境像是海洋。海洋跨越性別、海洋沒有性別,海洋歡迎所有性別的人懷裡戲水撿拾貝殼,暖熱的海水鹹鹹像淚,海洋未曾拒絕。又像軍儀隊的閱兵展演,花槍迎光閃爍,指掌之間揮旋甩轉,觀眾鼓掌如潮,花槍未曾掉落,客戶愈見緊縛。

羅貞蘭跟件軍服擁抱一起,軍服肩章梅花輕微晃動,軍服底下是軍老伯,兩人在小眷村矮房舍裡。老先生從來不說姓啥名啥,黑斑皺紋堆下垂著炯炯眼睛,操口濃重四川鄉音,久久才約羅貞蘭見面一次,約了就板著臉,堅持穿戴軍服別起肩章。初次見老先生面,羅貞蘭正要擁去,「等等,別,別。」老先生轉回房裡,羅貞蘭怔立原處,矮房裡老綠吊扇三片扇葉轉得搖搖欲墜。老先生一會出來散發軍裝輝光,暮年的英挺俊氣,羅貞蘭又是一驚,為他起個綽號叫軍老伯。

「媽個屄,嚴謹些!」軍老伯在羅貞蘭的懷裡沉聲喝了一句,羅貞蘭不得不肅穆以對,正正地再抱緊點,「好,對……啦。」軍老伯挑剔得緊。羅貞蘭以手刀斜切老先生的雙脅,老先生瞬間擊打羅貞蘭掌掙脫出來,俐落直往後跳。「操,男子漢的幹這什麼!」那你還叫我來幹什麼?羅貞蘭心底直犯嘀咕。

「那時喲苦哪,就跟著老總統,大船小船都開來台灣了,」老綠吊扇搖搖欲墜嘎嘎發響,扇葉陰影持續撥過兩人臉孔,擁抱之後羅貞蘭坐矮房裡談天。「嘩操,那得親眼瞧見才相信得。我就站在輪船上面,下頭人直望上擠,船都歪一邊啦。擠到最後擠不上囉,有人就抓船邊欄杆不放。嘿,說不放就是不放,喲那真的是,操,牡蠣殼都比不了哪。」擁抱之後,軍老伯跟其他老兵沒有兩樣。「船太重,發不動哪。你猜怎麼著?親眼瞧你都不一定信,我就看到船上有人拿起菜刀,喀嚓嚓望欄杆上直揮過去!欄杆裡邊媽個屄一地手指,欄杆外邊可憐喲噗通噗通落水!」汗珠從羅的額角滑落腿側。「那時喲苦哪……」軍服肩章耀亮,扇葉陰影持續撥過軍老伯的淚臉。羅貞蘭以篤定眼神望住軍老伯的目光,覺得似曾相識。

夕陽沉落高速公路盡處,放眼已是深青帶黑,唯前行車燈一片。客運轉落迴旋梯般匝道,高架橋過,水湳站過,駛入台中市區。羅貞蘭微微扭動身軀調整坐姿,座椅對他而言畢竟是小了些。

那日游泳課後羅貞蘭狂奔回家,父親端坐客廳正讀報紙。羅貞蘭急按門鈴,父親前來應門,門才開縫,羅貞蘭撲上去要抱父親,淚潸潸溼潤未乾。「操,你幹嘛?男子漢要有男子漢的氣魄,摟摟抱抱的這算什麼!」父親大手一把推開小羅貞蘭,小羅貞蘭倚在門板直喘著氣。「坐好,坐正。」客廳裡父親訓斥小羅貞蘭,「沒個態度!」吊扇扇葉陰影撥過羅貞蘭臉,撥過粉白牆壁掛滿的勳章與榮譽狀。「哭啥子哭?」羅貞蘭再忍不住,哇一聲大哭出來,「他們都說我是女生,我明明不是女生,我是男生……」「媽個屄,他們說你是女生你就是女生?你是男子漢,要有男子漢的氣魄,哭哭啼啼的這算什麼!」軍服燙得筆挺,懸掛客廳小電視旁一隅。搖搖欲墜的扇葉陰影撥過小羅貞蘭臉龐,撥過再撥過。

羅貞蘭稍大一點,問過父親怎麼給他起的名,這樣像個女孩。父親闔上報紙,「坐正。」羅貞蘭趕忙端坐。「立身天地之間,名姓攸關一生志業。我給你起這個名,乃是期望你對國家有貞,貞心如蘭。屈靈均不也說過?『江離辟芷,秋蘭為佩』,給你起這個名,希望你男子漢頂天立地,盡心盡責。」「可是爸,『羅貞蘭』根本是給女生起的名……」「教你多讀點書深厚自己,東坡先生說『厚積薄發』,你就不聽!蘭有貞心,流芳天地之間,有點學問就知乃大丈夫所當為,什麼男生女生!」父親不耐煩了,復又攤開報紙。羅貞蘭不敢再問,只見軍服燙得筆挺,懸掛電視旁邊。

三年多不曾回家,客運繞轉夜裡台中市區,霓虹燈光不再熟悉。家拎師羅貞蘭遞上票根,步下客運,轉幾個巷弄到家。

羅貞蘭取出鑰匙轉開家門,門板咿呀盪開。「回來了。」羅貞蘭向屋裡輕輕叫喊,沒人答應一聲。羅貞蘭走進客廳,父親端坐客廳正讀報紙,老邁的專注神情。羅貞蘭觀看父親,父親籠罩自己頎長寬闊的陰影底面,黑斑皺紋堆下垂著昔日炯炯眼眸,三年過去,暮年英挺俊氣消散無蹤。

沒等父親開口責罵抑或招呼,甚至沒等父親闔上報紙,羅貞蘭按動碼表伸舉厚實臂膀,凝止不動似是天長地久,抱住了父親。

(下)

【2008/11/2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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