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那種美麗，占用世界已經太久 
 
  2008/11/26 | 作者：楊佳嫻
 
  慕色。戀相。香港導演楊凡的作品最能表達這種感受。無論劇情如何，無論所探討是否深刻，鏡頭之唯美，浪漫，朦朧，充分發揮明星之魅力，乃楊凡最擅長。例如八十年代《流金歲月》裡的張曼玉和鍾楚紅，九十年代《美少年之戀》裡的馮德倫、舒淇和吳彥祖，或前幾年《遊園驚夢》裡的王祖賢、宮澤理惠。同樣愛用明星，他的電影不如王家衛那樣複雜，而更趨向一種純粹的美。每每我在這些電影中為劇情之冗贅毛邊不耐，而又不能稍稍移開瞬間，簡直就像蝴蝶因為花光而炫亂。一種本能。對美的渴念的本能。

再見到你的前一夜，奇怪的是我翻來覆去看《美少年之戀》片段，悲劇收尾的同性戀愛。我不覺得這是好電影。可是，總是記得那幾個鏡頭－－Jet推了Sam一把，他說：「難道只是你有過去？我沒有嗎？……我只是喜歡你一個！」當Sam從馬路對過閃避著車輛走過來，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在來來去去車陣中隱現著；走到等待著他的Jet身邊，電影裡的旁白說：「他覺得彼此的相遇真是偶然－－」，當然，「偶然才美妙」。

我知道，明日見到你，我們或將連眼神交疊都會盡量保持中性，好像眼前只是風景。至任何一方死去前，我們都不會再有機會共餐，如同那時候在太平山頂餐廳內，挑高木板屋頂迴蕩金色燈光，戶外有雨，盆栽中伸出的油綠闊葉搖晃著，人聲杯影交錯；你知道我愛吃什麼，特地把沙拉裡頭的芒果全部挑出來給我。我們亦不會再有機會手挽著手走那樣兩個小時的山路，從不同的角度眺看維多利亞港，如周末偶來踏青的夫婦；上山前各自買了不少書，頗重，常得換手提拿，牽著的手因此頻頻改換，然而暑意浸人，很快掌心又一片濡濕。

若有人問我此生黃金時刻，往後無論是何年歲，我都會回答，是第一次到香港與你共度的六天。好像未認識彼此之前，就是在命運電梯裡左右上下，等候開門關門終於遇見那一分鐘。不過相聚兩三天，便常笑稱你我是全天下最無趣的兩人。燭光晚餐下，除了談學論文，頂多是說畫，說電影，其他事情與技藝，一概不會。真是浪漫欠奉。刀叉在磁盤上清脆嗑碰，你問我喜不喜歡鋼琴演唱或者提琴桌邊演奏的餐廳，我說不喜歡，尤其是，那麼個人架著一把小提琴，在桌邊對著你表情十足地拉奏音樂，真令人困窘，我從不認為華人會習慣這種洋腔洋調。你說你也是這麼覺得呢。然後，發現彼此都不吃生魚片，到了日本料理店總是與他人格格不入。緣此，你復笑著說起，有一回帶幾位日本學者去香港茶餐廳，平日他們頗講究美食，竟也覺得公仔麵配上腿腸煎蛋回鍋肉之類，算得上美味，大出你意料。我又記得你說，那位影響你學術方向的學者，高大，有風采，終生未婚，近來你還陪他去西貢碼頭吃過海鮮，但是，精神與肉身再強健亦難能抵擋銷磨，昔年姿態颯爽、總能迷惑女學生們的面容也老去了。壞毀的、皸裂的時光……。

數年後，想來，末了你懷憶師長的那番話，似乎，也隱隱是，無論自覺與否的，自我的投射。

記不清是這晚上第幾次在youtube上點播《美少年之戀》了。每次看都驚嘆於那兩名年輕男演員的美麗，在模糊退遠的香港街景裡，浮現如水面上描金邊的兩片葉。啊那種美麗，占用世界如此之久。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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