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2008/12/10 | 作者:楊佳嫻
教學生讀徐志摩〈偶然〉。把那些字唸出聲音來,順著那些長短詞彙組合成意義的次序,每一行收束在同樣韻腳上,唸出來就有音樂,唸出來就如同河流,嘩啦,浸耳朵在銀河裡。徐志摩的理念,詩化即音樂化,對於理解詩的精確意義未必幫助很大,但是,對於感覺的感染,卻很有效。這些十八歲的大孩子們,立即在朗誦中得知了這是一首瀟灑,或故做瀟灑的詩。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瀟灑是對於愛恨的刻鑿的漠然。這漠然並不給人生來如此之感,而是一種表演,立在舞台中央,向天使搖出的雪背誦告別台詞,然後按照劇本穿梭下台,反正演完了那就不是自己的故事了。瀟灑是對於停留的恐懼,怕見波心裡自己與他人衝纏重疊的影子,乾脆搬開了鏡子。
然而,他的性格中其實具有奔湧的一面。或者說,他本就以奔湧的那一面為人所認識。他的散文傾向自剖,禁不住要掏出滿溢的心。在〈迎向前去〉這篇散文中,他意氣昂揚地說:「我是一隻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裡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裡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妄想在這流動的人生裡發現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裡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驗的巉巖上爬著。」這自剖太炫目,青春時代受哀愁的幻想驅動,難免覺得詩人如此熱切,令人難堪。
當然我記得,年少氣盛的時候曾向你批評過徐志摩。那大約是一種反動。不甘心喜歡人人都能懂得的事物的反動。不甘心依賴音樂,韻腳與重複的樣式看來就是懶惰的藉口,期望訴諸於更為抽象或內在的詩的律則。一種「把詩寫得更難」的自負。其實,那時候讀過多少徐志摩?不過就是那些名篇。「年輕時候誰不愛徐志摩?」你說,總是在急著長大的時候會厭棄這名照片上寵兒般微笑的詩人,然後,來到中年,忽然又想起早已熟誦的詩句,改變了心情,重新喜歡起來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所有的故事放遠了來看,不過是黑夜海上兩隻船上探照燈的交輝,不過是捷運車廂出了隧道的剎那,鬼使神差般映落在眼底,而又迅即被拋後的,高架橋旁公寓陽台上的一條紅色人影。
你那時候說了重拾徐志摩的原因嗎?也許沒有。我亦無追問。或以為這是年歲到了就知道的,或以為,即使中年,我也不會回頭再喜歡早已捨棄的事物。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光電,以夢幻速度向前馳掣,怎能想像自己會有踟躕的一日?怎樣想像,原來真會有那樣一個時刻,回頭望去,竟有何必當初之感。不是後悔,是憮然,憮然那花火迸碎下來分明是高溫,觸到眼睛裡卻只是一線跡痕,隨即消滅了自己。而今我也終於知道,那樣熱切的自剖,其實是需要多麼大的自信,多麼大的對這世界的託賴。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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