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06 16:31:01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第二屆星雲文學獎‧特優獎》組別:公開組散文 河的心事

【藝文賞析】《第二屆星雲文學獎‧特優獎》組別:公開組散文 河的心事 
 
  2009/1/6 | 作者:王常蒞/文 葉繁榮/圖
 
   後來離開孕育我成長的故鄉,來到大都市念書,才得於細細思量,我該如何呼應河兩岸的孩童走出心靈的貧瘠和隔閡,一起在遼闊的草原跳躍和打滾?

我兒時最初的快樂時光,大都潛藏在村尾大大小小的廢礦湖和那一片廣袤的白沙丘。盛夏,喜歡結伴沉溺湖中;騰空之際就掘洞鑽入那片天然白沙堡,當雪人;洞內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息,與汗酸味。

村口那條既寬又深的河,我最少接近。

最初架在河上的橋,皆由漂流木組成。長木以粗重的鐵釘扣緊相連,左右兩側無欄杆。懂事之後,才發覺氾濫的河水一直餵養著我快樂的童年,特別是在霪雨綿綿的雨季。當河水翻滾躁動的情緒,將木橋沖刷破壞,住在村外的老師無法進村。不愛念書的孩童就暗自歡喜,滿腦子計畫著一整天的瘋狂。

雨季,孩童最常溜到村口看熱鬧。

這是村中大事,幾乎動員每一戶人家的壯丁,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揮汗,在滾滾沙河上修橋。我若看到身形魁梧的父親,就興奮得拉高嗓音向身旁的同伴吶喊:「那是我爸!那是我爸!」修橋好像變成村中雨季的傳說,無形中促進村民血濃於水的鄉情。後來大家變得富裕,就募款修建了一座鋼骨水泥大橋。神氣的大橋壓在河身上,從此再也看不到河水在雨季的壞脾氣。雖然沒了修橋的壯舉,村民同悲共難的精神卻延續在抬棺木的習俗上。

村中一旦有人往生,出殯當日,婦女於行列兩端打傘,為喪者家屬遮陽;村中的高頭大漢就從村尾交替著抬棺木。棺木就這麼樣跨過大橋,越過河面,出到村口。整村子的人浩浩蕩蕩為往者送最後一行,似乎告慰對方:「同鄉,您就別再罣礙、別再回頭了,安心上路吧!」

阿公生命中的這一段路,也走得很風光。

印象最深刻的倒是喪事首日傍晚六時的儀式,家屬披上墨黑孝服,家中長子列於首位,手中捧著小盆。每人手握一香就跟在道士身後,赤腳徒步到村口的河岸投幣買水。回程時,長子最好悲痛得鼻涕懸空成一直線,落在盆中的水。這水,用來為亡者浴身。也因為如此,我對村口的那條河充滿無以言說的敬畏。

記得有一次小弟被野狗嚇著,好幾晚夜哭不眠。阿嬤耍了點功夫從那隻動物身上拔來狗毛。一部份放到紅紙,折成小方包,扣到小弟的衣上。近黃昏,又拎了小弟的單衣,手握三炷香和一小撮狗毛到河岸招魂。只見阿嬤羸弱的身子蹲在芒草之中,狗毛撒到河裡,點燃的香插在野地,輕煙裊裊宛若纖細的白蛇向空中攀爬。阿嬤枯槁的手握緊單衣在煙上來回畫圈,並以幽咽的聲調哀告:「阿安啊!回來喔!回來喔!阿安……」

四周漠然,並飄浮著薄涼的氣息。阿嬤乾癟的額頭上,有一綹銀白碎髮,輕輕翻動。河面晃閃著魚的鱗光,黯澹樹影似在水中盤旋,一圈又一圈。

我挨近阿嬤的身後,抓緊她的碎花襯衫,內心爬滿陣陣寒意,小腦袋也就胡思亂想———會不會河中突然冒出一個姓「鬼」的東西,抱著小弟的魂,以陰騺的眼神呵斥阿嬤:「不要再鬼叫了,這個小瓜還妳!」

翌日,小弟真的不再夜哭。

阿嬤逃過把命運纏在小腳的傳統,在那塊烽火連年的黃土地沒上過私塾。這樣一個大半生都在四處飄蕩、挨餓和逃難的女子,卻能用她內在僅有的資源,回應並關懷一個家族的生老病死。

已成家的小弟喜歡牽著阿嬤浮滿青筋和縐紋的手,到村口的橋頭散步。阿嬤年歲近百,人變得痴呆,家人和她說話,她好像什麼也沒聽進去。阿嬤的魂魄是不是也逃走了,陷入村口的那一條河,回不了家。我有一位同班兩年的小學死黨———小英雄,他永遠長不大的身體和靈魂就陷在這條河裡。他叫阿曼,古銅色肌膚,眉粗眼大,是校內唯一的友族學生。「小英雄」的名字來自一個早上,當他度橋來上課的時候,剛好有位小孩不慎落入河中,他縱身躍入,雖救起小孩,自己卻葬身河中。學校頒給他一個「小英雄獎」,一時傳為最令人心痛的佳話。

後來小六畢業,乘學生巴士到村外的小鎮上學,我這才發現住在村外沿河一帶,全是與小英雄一樣膚色的友族。原來村內和村外是兩個世界,中間隔了一條又寬又深的河。村內近四百戶華裔人口,只有一戶巫裔家庭———它是維持地方公共安寧的警察局,四周聳立著挑高的鐵絲網。印象中警察先生甚少與村民互動,只有發生小風波,人們才會踏入網內。這時八卦者總是尾隨而至,擠在窄狹的空間,好奇的眼神往內亂竄。後來執行親民政策,當局把鐵絲網捲收起來,改建成一面———烈日下耀眼灼目,暗夜中滲出寒意的———白色矮牆。

村口的那條河卻是一道無形的牆。

河的這一邊,村民務農為生,口操濃厚廣東腔調的方言;河的另一邊,是稀疏零落、大小不一的高腳木屋,口中說著另一種語言。兩個族群,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這一點,河最清楚。對於年少輕狂的自己,稚嫩的心智未能叩問我對這片故土的種種困惑。後來離開孕育我成長的故鄉,來到大都市念書,才得於細細思量,我該如何呼應河兩岸的孩童走出心靈的貧瘠和隔閡,一起在遼闊的草原跳躍和打滾?

時間將歷史熔化,澆鑄出這片土地的特有印記。或快樂、或傷痛。只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河的這一邊和河的另一邊的人願意卸下彼此的包袱,透過溝通、尊重和包容,讓傷痛的種子抽長出愛的嫩葉,然後在河的兩岸開出茂盛的木槿紅?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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