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16 13:24:26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睡不著的母親

睡不著的母親/乃 欣 
 
 
2009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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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開學一個多月,秋風已經颼颼地颳了起來,不到七點,天色就黑了,間歇還飄著雨絲。

 都已經過了該到家的時候,女兒還沒進門。秀仔一會放下鍋鏟到陽台翹盼,一會兒又回到廚房摸摸弄弄,就這樣穿來梭去,一個踉蹌,不小心竟把正在客廳作畫的丈夫身邊那瓶白瓷水罐給打翻了,混濁的洗筆水一溜煙地蔓延在畫稿上,秀仔心一慌,竟攬起身上的棉布大裙子往紙上使勁的擦拭。

 「算啦!別管它!」丈夫蹲下身來,擰乾她溼漉漉的裙子,帶著愛憐的神情。

 白瓷碎片迸了一地,兩個人默默地撿著,小兒子也不做響,拿了垃圾筒前來幫忙收拾。屋內很靜,雨聲卻驟然密了起來。秀仔隨意套了件長褲,拿了把傘走下樓,打開樓下大門,在迷濛中眺望著遠方。

 回家的路有好幾條,不知女兒走的是那一條?她心焦地站在巷口,茫然地張望。眼看鄰家孩子都陸續回來了,唯獨不見女兒蹤影。

 「這麼晚了,學校電話沒人接,我到附近繞繞,妳先回去吧!」丈夫也騎著車,四處探知女兒的行蹤。

 目送他遠去的背影,秀仔仍移不開腳步。巷口正對著女兒以前就讀的小學大門,一年半,她還是晃著兩條麻花辮,穿著淺藍格子校服,蹦蹦跳跳、快快樂樂的小學生,如今,升上國二,被編進所謂的A加班,每天只見她起早睡晚,苦讀不休,還常常達不到老師的要求。每天少則三科,多則五科小考,不到九十分,差五分打一下,只要她那天挨了打,回家的臉色包準是十分難看。開學以來,女兒的臉龐總是陰陰霾霾,只有放假日才難得露出點陽光。

 秀仔看著孩子長大,女兒從未遭受這樣的煎熬。小學時代,還是個備受師長寵愛、器重的女兒,伶牙俐齒、能說擅寫,六年級代表學校參加國語文競賽還拔得全市「朗讀」頭籌,每學期都風風光光地頒獎狀,家裡客廳的牆壁都快掛滿了。

 進入國中,學校裡演講,作文比賽,冠軍仍非她莫屬,只是,在升學班導師的心目中,幾張獎狀也抵不過一次考試失敗!秀仔擔心,女兒這一套看家本事,早晚會被強大的升學壓力給消磨殆盡?

 想著,想著,思緒被兩道刺眼的車燈給打斷了,一部紅色轎車緩緩停靠在巷口,下車的人竟是女兒,秀仔趨向前去,原來是導師親自開車送她回家,車上還擠了四個同學,秀仔懸著的心這會兒才落定。

 「對不起,李太太,讓您擔心了,今天這幾個孩子數學考不好,數學老師多留她們一會兒。」年輕的女老師忙向秀仔解釋。

 「真讓您費心,還親自送她回家!」秀仔急著向老師道謝。

 「唉!下雨天,剛好也順路嘛!再見!」她揮揮手。

 女兒也乖巧地向老師同學道別。接過她沈重的大書包,背得秀仔的肩都斜了一邊。

 「餓了吧!」秀仔輕聲地問女兒。

 女兒沒搭腔,秀仔摟著快和自己一樣高的女兒走進巷子。唉!如果時光能倒流,真情願回到當年兒女還年幼時,一手牽著一個,帶著一雙可愛的小兒女到夜市撈金魚、去廟口小池塘數烏龜、教他們瞻仰慈眉善目的菩薩……那光景多悠遊自在!

 秀仔和女兒剛打開大門,丈夫也尾隨而到,淋得像隻落湯雞;看到女兒,頓時鬆了一口氣,擺了一副顫抖的動作。

 吃晚飯的時候,女兒悶聲不響,有一下、沒一下地扒著飯,爸爸逗了她幾句也沒反應。

 「姊,妳又考『菜』了嗎?」做弟弟的挖苦她!

 「你管呀!」她沒好氣的瞪了弟弟一眼。

 看著她這樣出言不遜,秀仔真有點忍受不了。盼不著她回來時,千般錯、萬般錯都不是錯,一旦人在眼前,又無法容忍這樣的驕橫無理。

 「也許,妳在學校不如意,心情不好,可是有沒有想到爸、媽和弟弟都在關心妳,妳還儘把氣往別人頭上出?」秀仔重重放下碗筷責備女兒。

 女兒噙著淚,抽抽答答的模樣,又教人心疼不已。

 「好了!好了!」丈夫轉身到浴室拿了毛巾輕輕揩著她頰上的淚痕,還幫她擤了鼻涕,柔聲對她說:

 「心裡頭有事不說出來,憋在心裡,誰也沒辦法幫妳呀!對不對?」

 女兒仍舊不吭聲,秀仔幾乎快動怒了,意識裡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壓抑住怒火。

 「怎麼回事?能不能跟媽媽說?」秀仔放輕聲調,臉色也柔和了起來。

 「下午,數學沒考好,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她問我到底有什麼地方不懂。我一時也說不上來,結果她很氣,就說:『不管妳了!簡直就是白癡!』我從來也沒那麼糗過,真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

 「放學後,她又把我們幾個考不及格的人留下來訂正考卷,看她兇巴巴的模樣,我好怕,也聽不進去。後來她又出了兩道題目給我們,我只對了一題,她說:『真不知道妳是怎麼混進A加班的?』剛好我們導師還沒回去,她大概又去告了一狀,老師開車送我們回家時又警告我,如果數學再不加強,可能會被淘汰。」

 「唉!」秀仔和她丈夫不約而同地長長嘆了口氣。

 「放心!」爸爸拍拍女兒的肩膀安慰她。

 「老師不會當真不理妳的,她一天得教這麼多學生,總也有心煩的時候,只是隨口說說而已,要不然,她放了學還來管妳幹什麼?」

 「可是……可是我怕真的被踢出A加班,我丟不起這個臉!」女兒失去控制乾脆嚎啕大哭。

 「這麼好強的孩子,若是再這樣苦撐下去,怕不把她逼上絕路才怪!」秀仔不禁心裡暗嘀咕著。

 花了不少時間,暫時安撫女兒的情緒後,想起孩子們的冬季制服才從箱底翻出來,縐巴巴像霉乾菜似的,明天怎麼穿出去見人。快搬出燙衣架來,那曉得一隻袖子都沒燙好,就聽見兒子慘叫一聲,連忙衝進他屋裡。天!淺灰地毯上濺得血跡斑斑,他緊握左手,血還不斷順著手腕淌下來。地上散置著割了一半的「保特瓶」和平常用來裁紙的大號美工刀。秀仔尖叫起來,丈夫飛快的拿了塊乾淨手帕壓住兒子的傷口,抱起受傷的兒子奔往樓下去。

 還好,醫院就在附近,左手虎口上縫了三針。可憐的孩子,一逕咬著牙,額上卻滲著豆大的汗珠。

 丈夫憐惜地揹起兒子,三十幾公斤的體重把他壓得步履蹣跚,兒子掙脫著要下來自己走。

 「就讓他下來走吧!」秀仔說。

 「沒關係!爸爸揹你一段,爸爸好久都沒揹你了!」

 兒女真是父母背上甜蜜而又沈重的負荷,丈夫執意要揹,秀仔只好高高撐起方才護士小姐借給她的那把「五佰萬」級的大雨傘為他們父子遮蔽風雨。

 回到家,女兒已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燙衣架上的熨斗指示燈還亮著,還好有自動調溫裝置,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秀仔蹲下來拔掉插頭,整個人跌坐在牆角,雙手摀著臉,想起一個晚上的折騰,真是累人!

 望著備受煎熬的女兒,心中萬般不忍催她醒。翻開「家庭聯絡簿」,默英文、抽考理化、數學小考、公民作業,校刊交稿……林林總總不下七、八項之多。忽地,「鈴……」的一聲,鬧鐘急促響起,女兒像彈簧般跳了起來,跑到浴室洗把臉,拿起她爸爸保溫杯裡的濃茶咕嘟咕嘟猛灌了好幾口,又繼續在那張擺得像地攤的書桌前埋頭苦幹。

 「早點睡吧!」秀仔明知不可能,但仍每天催著女兒。

 「讀好了自然會去睡嘛!」女兒似乎不喜歡秀仔的催促。

 「唉!等到讀好了,恐怕天都快亮了!」秀仔心裡一陣感嘆。

 想起女兒年輕的生命裡,「聯考」似乎是唯一的價值標準,從進了像魔鬼般的A加班之後,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假如我考取了……」或是「如果我沒考上……」的這類話。執拗的孩子,兀自強忍無眠的夜晚,牙齦浮腫、青春痘直冒,還死啃著書本不放,有時候,秀仔真想燒了那堆參考書、試卷,把灰燼和水給她吞下。

 這樣下去,再熬兩個階段的聯考,緊接著明年升國中的兒子也要步姊姊的後麈,原本平靜祥和的家,眼看就要進入「戰國時代」。秀仔不曾樂觀地想過,因為經驗告訴她,任何再好的制度用在這塊畸形發展的島上,都很容易變了質!

 夜深了,丈夫還在兒子屋裡幫他完成明天要交的「保特瓶」花瓶,父子倆坐在地毯上頭挨著頭小聲交談,秀仔聽見兒子低低的笑語。

 「該睡了吧!」秀仔總愛催人去睡,自己卻瞪著牆上的鐘,一分一秒的過去,女兒仍沒有「收攤」的意思,才走到她臥室門口,女兒卻開口說:

 「媽,妳先去睡啦!我一會就好。」女兒每晚總是重複這樣的話。

 回到自己的臥室,剛上床的丈夫已經發出微微的鼾聲,秀仔坐在床沿發呆,心裡想著:「女兒不睡,我怎麼睡得著?」 


引用:http://www.matsu-news.gov.tw/(馬祖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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