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老頭子，你醒醒，快醒來！地震啦！
老夫：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呀！
老妻：我說地震，地搖得好厲害，你都不覺得嗎？
老夫：喲，真是地震呀，好可怕，我好暈呀！
老妻：你躺著，可別亂動！爬起來會跌倒！唉呀，你看你，你被摔到床底下去啦！
老夫：我……我……唉喲，我的背，我的腰，好痛呀！
老妻：我教你躺著別亂動，你偏偏……唉，現在你等著，我來，我來……唉喲，地板上怎麼溼答答的，好滑呀！唉喲！我……唉呀！
老夫：你跌倒啦？！
老妻：真受不了！地面上全是你的臭尿水，我不跌倒才奇怪！
老夫：什麼臭尿水？
老妻：老天爺可憐見，地震總算停住了。
老夫：真的停住了？不會再搖起來嗎？
老妻：我的睡衣又溼又黏，難過死了，全是尿騷臭！
老夫：那不是我的尿，那……那是我不小心打翻的一杯茶。
老妻：茶的氣味和尿的氣味，我會分不出來嗎？
老夫：我沒有漏尿，真的。
老妻：少廢話，站起來吧！你看我兩隻手都在發抖，你應該知道，我只不過像個紙糊的人偶。現在你……請你坐好，可以嗎？你這一身上下還得我好好兒地伺候，不是嗎？
老夫：我沒有漏尿，老太婆。
老妻：誰管你漏不漏尿，別像個小孩子，可以嗎？
老夫：老太婆，你知道我耳朵不靈，行動也不方便，地震時刻，你何必把我叫醒？我既不能幫你什麼忙，反給你添麻煩，你讓我安靜地睡，不是更好嗎？
老妻：你的話有道理，我當然知道今日的你，不管什麼情況下，都是半點用處也沒有的，只是，唉，都五六十年了，我和你，吵歸吵，鬧歸鬧，說得好聽些，都還是……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老夫：這話的確說得太好聽，而且，往事早已是過眼雲煙。到今日，我們還有什麼福可以享？難呢，只怕是不勝枚舉，千難萬難吧。
老妻：你的話也還是一點兒沒差錯，但是，今日的你，怎麼說呢，算起來，還可以說是一個十分之三的人。
老夫：十分之三的人？
老妻：是呀，你雖然手腳不便，視聽不靈，但是你的記憶力和思考能力，總算還沒讓老天爺給全收回去，所以……
老夫：所以，地震來了，我這「十分之三」的一個人，還可以和你一齊承受那種最不好受的懼怕感覺？或者，你認為有我在一旁清醒地陪著你，你便可以減少一些驚恐，是這樣嗎？
老妻：喲，果真？你相信你還有這些作用嗎？
老夫：或者你存心不良，地震你會怕，不讓睡著的我免於驚恐，是這樣嗎？
老妻：你只會把我往壞的方向著想？為什麼不相信我是一片好心，地震時刻，如果你睡得太深沉，萬一倒下什麼，或者有什麼東西砸下來，我能怎樣幫你逃離現場呢？
老夫：得了，你這位老太太，年輕時候便手無縛雞之力，現在比我強的不過是手腳比我靈活；大地震時刻，你說你有本事拉著我逃離現場？那只怕是千難萬難以外的一件更難的事吧！
老夫：咳！咳！咳！咳咳咳！
老妻：你看你，又咳嗽了！晚餐時候告訴你少吃冰冷的東西，你就是不聽話；一顆冰塊樣的大甜瓜吃了大半個。現在報應來了，咳，咳，咳，咳得好受吧！
老夫：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老妻：我真是前生前世欠你的，晚上我自己又睡不好，好不容易開始感覺有些兒倦意，你偏偏又吵我，唉，現在，唉，真……真是……
老夫：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老妻：唉，我呀，我真是……現在，來，坐起來，這是止咳化痰藥，這是藥水，請你吃下去。
老夫：藥？又是藥？我……我……不必不必！我……咳！咳！我……咳！咳！咳咳咳！咳！……
老妻：不吃藥明天進醫院急診室！你有本事自己走著去？你今年已經幾歲了？你不至於記不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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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妻：你自己說，吃了藥，你現在不是好多了嗎？
老夫：唉，我身上衣服又全濕透了，我……我剛才又流了一身汗，真是不舒服。
老妻：不舒服？我懂了。我去端盆熱水來先替你身上抹一把，然後再換衣服，你先稍候一下下。呃？……來，現在把上衣脫掉……
老夫：喲！燙！好燙！燙死啦！
老妻：這會燙嗎？好，那你就只好再等一等，我去加一些冷水。……這樣總可以了吧？手臂抬高些，再高些，你是怎麼啦，我和你是在玩拔河的遊戲嗎？幹麼扭來扭去的？褲子不換嗎？腳丫子得抬一抬呀，你不抬腳我怎麼替你換褲子嘛！這隻手請搭在床頭櫃上，唉喲，你別整個人往我身上壓呀！
老夫：好了，好了，現在都擦好了，不用再擦了！
老妻：還有兩隻腳呀，你不怕尿騷臭，我怕呀！
老夫：又是什麼尿騷臭？你呀，天生的潔癖永遠改不了。人過分愛乾淨是一種大毛病，你不知道嗎？
老妻：我還沒替你把右腳擦乾淨呀。
老夫：不用，不用，我說你不用再操勞了！
老妻：半夜三更的，誰閒著沒事愛做你的奴才？唉喲，你幹嘛這麼用勁地推我呀！你……真……唉喲！唉喲！
老夫：你唉喲什麼？難道你真的是一個紙糊的人偶嗎？
老妻：你呀你……你真夠狠！我……我痛死啦！
老夫：你……你真的撞上什麼了？我……我只不過……對不起啦！
老妻：你對不起個屁！我……我……從今以後，我……我對你……什麼也不想管，管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管！你聽清楚了沒有？！你聽清楚了沒有？！
老夫：老太婆，老林替我安排好了，下個星期一，我要到他介紹給我的一家安養院去。
老妻：安養院？
老夫：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一切該來的都要來了。我這十分之三的一個人，眼看就要到了完全不是人的地步，我不能再這樣地拖累你，這些時，老太婆，我拖累你也夠了。我去了以後，你可以輕鬆得多，夜裡也可以好好兒地睡覺，那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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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老太婆，你怎麼啦？你哭叫什麼？你是在作夢呀！
老妻：我……我……啊，老頭子，你在這兒，你還在這兒呀！
老夫：是呀，我在這兒，我就在你身邊呀。
老妻：剛才我作了一個夢，你離開這個家，這個你和我共同蟄守了六十多年的家。我找你，房間裡，飯桌上，你的書房……都看不到你。我呼叫你，你沒有回應。我……我……啊……啊……老天啊！
老夫：老太婆，你不讓我到安養院去，你不會後悔嗎？
老妻：唉，這些時我受不了你給我的困擾和不便，但是當習慣了數十年的飯桌上見不到你，床鋪上經常有你的地方沒有你的身影，那種寂寞和空虛，真才是千倍萬倍的錐心鑿骨！
老夫：老太婆，你是一場夢境還沒有醒過來吧？你難道不知道，今後我必定日甚一日的折磨你，那種辛勞和艱苦，不是你可以承受的呀。
老妻：我的夢已經醒過來了，眼前的一切不管怎樣，都是轉瞬即過的，如果我忍受不了短暫的辛苦，換來的必定是莫大的抱憾和傷悲。
老夫：人是早晚都得分手的，老太婆。
老妻：我當然知道，但當我們還可以相聚，就應該珍惜眼前的一切，你或者擔心我遇上麻煩又會沉不住氣，我既然了解世上不論什麼苦，只要我們樂意接受，便不會成為苦。如此還有什麼苦是會難倒我的？老實說，我向來不認為你是一個如何完美的人，只是，數十年來，我習慣你就同左手習慣了右手。我們有機會延續習慣了一個甲子以上的相廝守，世上有比這更可珍貴的福分嗎？到了某一天來臨，我們將無悔無愧，平靜地眼望西山，讓那絢爛的夕暉，分分秒秒地融入無邊無涯的宇宙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