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人間道 (上)
【藝文賞析】人間道 (上)
2009/2/25 | 作者:劉玉玲 /文 范繼璜 /圖
妳對阿母說,孩子進步了。我不再是塊叉燒了,至少在妳的心目中,我應該比叉燒還高一個等級。那一年,我是班上的第九名。
我翻開舊日的日記,日記本裡有妳美麗的臉孔。妳最喜歡穿著窄裙,花俏的,有時候是大紅的花朵,妖;有時候是橫線粗細交替的老實,雅;有時候是素色的藍色或紫或青或白,煞。尺寸很短,妳老在挑戰著學校的校規。可能妳忘記了,妳是一位老師,然後妳以為妳每天來學校,目的就是為了教育妳眼下的學生,一批又一批的黃毛丫頭,還有笨小孩。
我心底裡佩服,因為妳可以一天三百六十五天都穿著不一樣的衣服,彷彿選美會出來的美后,又或者是孔雀身上的羽毛百變的服裝。
妳說笨的人,他一輩子註定是笨的。當年阿母去到學校領我的成績單時,妳高佻的身高,望眼在妳眼下的兩個母子。妳說:「太太,如果我有個這麼調皮的孩子,我會希望自己生塊叉燒好過。」我站在旁邊,聽見妳把我和一塊叉燒作比較,心裡覺得羞恥,但對妳的敬重,絲毫沒有銳減。
班上的小佳代表學校參加華文筆試賽,妳走過我的座位,俯下頭來,幽幽地對我說,這樣的榮耀,看死你一輩子也不會得到。我眨著迷濛的小眼睛,那一雙妳曾經在講解豬眼睛時說道:「誰對豬眼仍然沒有概念的,看看子旺的眼睛,他的那雙眼,和豬的一樣。」全班哄堂大笑,坐在我隔壁的張家成,靜靜的抬頭望著我,只有他知道我的心裡的難受。
幼時的空氣,它充滿了魚腥的味道。每一個下午,我都守在村裡相隔一公里的大海邊,看著啟航的漁船,盼望著歸來的漁人。阿爸是值夜班的漁家,都在半夜三更就出發捕魚。
家它沒有所謂的房間,它只有一個大空間,裝載了我們一家六口。如果夜裡它下起雨,阿爸會穿上雨衣,然後拿著魚具,提著一盞煤油燈摸黑的爬上他的漁船,然後讓大海的浪不停地拍,直到它走到海中央,再從暮夜的沉暗中悄悄的消失。
妳把作業簿從空中飛來,「劈啪」一聲,蓋在我的臉上。妳吼叫,像一隻發怒的母老虎,饑渴的正想撲過來,恨不得把我撕碎。妳說,妳沒有見過這樣懶惰的孩子,妳說,像我這般本來天資就差的人,還不肯好好用功,一輩子註定在海上討生活,然後等待著憤怒的大海,哪一天看憎厭了我的這張臉,就把我吞進肚子裡,然後飄蕩在大海中,讓我的阿母抱著哭喊天與地,「還我兒來,還我兒來。」妳說,妳有預測未來的超能力,妳說妳可以洞悉我未來的方向。妳說,我就是一輩子「一塊不能成雕的朽木。」
被妳痛罵,我仍然跑到大海邊去,盼望著引帆歸來的漁船。父親他穿著朱紅色的背心,背心已經落色,滲透著父親黃黃的汗水。他把捕來的魚,一箱一箱地扛著下來,我心裡急,跳上船去,幫忙父親把魚箱抬下船。父親的汗水,是一串串的流,它滴在一箱一箱的魚隻上,我知道這裡面有血,除了魚的血,還有父親的。這一點,我知道。
魚箱被抬上木頭車,父親開始推著木頭車往回家的路上走。他像往常那樣,呼喚著我:「子旺,你跳上去,我載你回。」父親是用力的,他左手和右手漲漲的肌肉裡的青筋全都鼓出來,記得近黃昏的顏色,還有的就是父親用力的兩塊貼在手臂的肌肉了。偶爾夜裡夢回,夢中的肌肉,日漸的縮小,然後變成血淋淋的一塊物體,阿母從遠方漸跑漸靠近,頭栽在上面,淚水就泉湧而下,而我被這一哭,就驚醒了,然後嚇出了一身的汗,又好像是被夢中的阿母眼淚淹沒。
妳再次暴跳如雷。我看見妳在班上穿著妳的窄裙,在班上暴跳著,妳發抖著伸出妳的右手,捋出了食指,食指甲塗上了名牌的指甲油,閃爍著一種品牌的味道,有著妳豔紅的顏色,和妳快要爆炸的心情相互呼應著。妳說,你再考不及格,就給我退學,班上不要一個只會拖累及格率的笨蛋。沉默,它阻止我發言。卻原來沉默不是面對指責最佳的方法,妳的頭開始冒煙,然後妳衝過來我的身邊,在班上八十多隻眼睛的慫恿下,妳拈起妳高貴的指甲,利用拇指和食指相遇的剎那所產生的力度,在我的左耳,狠狠地刮下一條紅色的脈絡,我聽到身後的第一名說,活該,誰叫你拖累了全班!
放學的鐘聲響了,我等班上的同學都快步離開後,用很慢的速度收拾書包。我在等待,等待我的光頭頭殼上的頭髮長出來,不需要很長的,只要蓋過耳朵就可以了。待我眼前的那只蝸牛也差不多走出課室時,我的頭髮始終沒有長到耳朵那麼長。我像平日那樣,在父親叫我爬上木頭車讓他載回家時,善自靈巧的從木頭車跳下來,然後讓拖著前頭的父親使勁地往前跑,像拉三輪車的車夫一樣,而我,就在木頭車的後面,用我的手,用我的背,推動著木頭車。
我把書包往角落一拋,就蹲在廳房,把雙手伸進母親張羅著的蝦盤裡,雪凍的冰塊,慢慢化成一灘水,我熟練的摘著蝦頭,拔去蝦尾。附近的海鮮餐館,出價剝乾淨殼的蝦一公斤二十,沒剝殼的一公斤十八。盤裡的水沒一下子就污濁一片了。抬頭望時鐘,已經晚上七點。
我的筷子伸長,想要夾取在媽對面的炸魚子,阿母突然喊起來:「阿旺,你的耳朵怎麼了?」嚇了一跳的筷子從我手中跌倒,我紅著兩頰,慌慌的說:「沒什麼,阿母,不小心割傷。」阿母趨前仔細檢查,看見傷痕的切口整齊,默默的撿回筷子,夾了魚子,塞到我的碗中,我臉上一陣喜悅,抬頭捕捉阿母的眼睛,卻不慎看見一對疲累的眼睛,淚水卻霸佔了阿母的心。
沮喪的是假期,漫長的一個月,我再也看不見妳穿著妳的窄裙,風姿搖曳地走到我的座位,用一種可以讓人窒息的殺氣慢慢從課室的後面逼近,然後我會驚慌的檢查正在做著的功課,深怕又有哪一個字寫錯了,又招來妳惡毒的在我的耳朵上留下一些難以磨滅的傷疤,被傷害,我不害怕,我只怕傷痕又被媽媽看見,我最怕的,只有阿母的眼淚。
阿母協助我沖涼,冰冷的山水管接到家裡的水後,阿母一手擦著我的光頭頂,一手拿著勺子為我潑水。凍得全身發抖。椰油肥皂白白的塗滿了我的身體,阿母說,這裡這裡,要好好地塗清潔,阿母也說,我們家是苦命的人,孩子,你要好好念書,將來要出人頭地。
妳說,孺子可教。我的阿母,同樣像當年那樣在妳的眼下,我已經長成妳的高度。妳對阿母說,孩子進步了。我不再是塊叉燒了,至少在妳的心目中,我應該比叉燒還高一個等級。那一年,我是班上的第九名。
第九名的那個黃昏,我懷著飛奔的心情要告訴父親,但那一天,疲倦的太陽懶懶地跑回它的家,而我的父親,他始終沒有如預期中航海歸來。當生命中發生快樂的事情時,也難免會有悲傷的事。
老父,我還沒過推你回家呢!
阿母的臉色被黑暗圍困,腮鼓正在隨著呼吸一上一下地呼喚。住在隔壁的張叔,急促的拍打著我家的殘舊木門,急呼著:「找到了!找到了!」聲音裡有著割切的刀光劍影,一下下地往走過去開門的阿母砍來。門打開,屋外是被雨淋得重搭搭的張叔,我不能夠發出什麼聲音,阿母卻領先,淚流滿面。
就像妳當年詛咒我的一樣,阿爸被憤怒的大海捲去,海神把他又煎又炒,煮得支離破碎,那兩隻手臂的肌肉,被分給了蝦兵蟹將,阿爸的左腳板不見了,留下一根凸出的白骨。妳說大海會把吃下的拉出來,然後丟在海面上讓它漂泊,直到被發現了,他的親眷會抱著然後大吼。還我兒。不,還我阿爸!還我阿爸!
這一呼喊,就過了十七年。
我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妳。
當年妳拉我在父親的棺木後面說,生死是每一個人都在步向的方向,從此家裡就靠你了。我沒有辦法回答妳,因為我當時的心裡真的好像被千萬隻的魚啃咬著,彷彿父親被啃咬的時候,我也在他身邊一樣。
我戴上手套,雙手在一個圓肚皮上滑行,柔軟的感覺,感受著肚裡有一雙調皮的雙腳在蹬動,呼呼呼,氣喘如牛的孕婦。我說,不要緊張,儘量放鬆,孕婦微微把眼睛睜開,我報以一個眼神,這一望,有著窄裙的高貴,豔紅指甲的品牌,暴跳如雷的母老虎,一幕一幕重現在我眼前。
我說恭喜老師,妳喜獲麟兒。妳包著白色的頭巾,稍微皺了皺眼眉,還在思索著,這個到底是誰。
要怎麼向妳說明?當年那個妳把他比作叉燒的學生?那位無時無刻不在窺探妳乳房神秘的笨小孩?那一個妳說他總有一天會被大海吞進肚裡化作一塊屎的孩子?
(馬鳴文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獎)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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