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谷里
【藝文賞析】谷里
2009/4/7 | 作者:何乃健/文 歐陽文(南畫廊)/圖
我就快離開這片谷地了。這裡,我的腳印一次又一次重疊著我自己的腳印。這裡,剛落的黃葉一次又一次覆蓋去年快化作泥土的黃葉,而我的心也像這條小徑上的泥,任憑自己的腳步踏得越加結實堅強。
到了五月,到了新的學年開始,到了另一個迎新周,這個綠色的山谷就哄然熱鬧起來了。那些霓虹裁剪而成的裙裾,招展在三二月的風裡,蔚然綴成一串璀璨的花季。在大禮堂,在學院前的石階上,在圖書館旁邊的樹蔭下,許多大二大三的舊生團團的坐著,嘩然的笑著叫著,等待那些襟上扣著名卡,走路戰戰兢兢的新生經過時,一窩蜂的把他們包圍起來,用唬嚇的語調,用嘲弄的戲謔,從他們嘴角牽著的尷尬裡,擰絞出自己的歡笑來。
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又不得不相信自己,幾年一晃,已經身在大四了。三年前的開學日,我還不是像膽怯的鼴鼠,惶惶恐恐的走進大學園。走在路上,頭總是垂得低低的,彷彿路上盡是石塊和窟窿。偶爾聽見舊生們從背後呼嘯而來的喊叫聲,心裡就慌得像單獨夜行時,給人在背後突如其來的拍了一下肩膀。拖屍的魅影老是籠罩著心頭,每次想起農學院的朋友告訴我,每個新生都要跳進牛糞坑裡去「洗禮」的故事,心裡就冒起了疙瘩。而今,這種感覺都淡了,水彩揮就的記憶,能經得起幾番風雨呢?
「這是你在谷裡念書的最後一年了,如果不好好的盡情歡樂,以後的回憶可能就變成一片空白!」
我上火車之前你一再叮囑的話,清澈如風,又一次到來撩撥我的心緒。
什麼才算快樂呢?我知道很多張笑臉會這樣回答我:宿舍裡的水戰,一包一包的塑膠袋裝滿了自來水,從四樓炸落二樓,從二樓炸落操場上,然後笑聲像迸濺的水,涼透了心。
假如歡樂是指這些而言,那麼我過去三年來的生活,都是經過蒸餾的水,無色無味,這三年來,不知遷居了多少次,我的記憶都寫在許許多多不同的天花板上。大一時更土氣得連領帶也不會打,上學時沒有車子,每天到校園去都得步行好幾英里的路。又因為上課時筆記作得不快,整天只好泡在圖書館裡自己找資料來補充;寄人籬下,只好彎腰成磐石下的一根小草。然而,每當我想起許多窮學生在陌生的國度裡只能吃馬鈴薯度日,並且要到餐館去洗碗盤,或到工廠農場去幹活,就會感覺到自己還是很幸運的。
有時我會這樣的問自己:這幾年來,雖然生活在一鍋沸騰著聲笑語的氛圍裡,而校舍卻一直像一滴熱鍋外的小水點,冷冷清清的,以後回憶起來,會不會懊悔呢?你看,每個周末大禮堂都有舞影翩翩,在可以釀酒的夜色裡,許多百合浪漫的綻放,許多螟蛾盲目的飛撲,許多夜露錯誤的凝固;而我,在同樣的夜色裡,總是踽行在長街短巷裡,讓無聊的路燈,把自己的影子捲起了之後再舒展開來,在街頭看遠處盆地裡的燈火明明滅滅。我會懊悔嗎?我一次又一次問著自己,直到有一趟,一位比我小幾歲的同學莫名其妙的做了父親,我猛然徹悟,一個泥潭裡,只有靜止的水才是清澈的。
美麗的山谷,美麗的建築,能夠在這樣讀書,實在非常幸福。不是嗎?這裡沒有許多世俗的束縛,這裡的自由就像新鮮的空氣一樣,到處可以任情呼吸,所以也有許多不甘寂寞的人,到處破壞公物,用黑漆去塗汙自己看不順眼的東西;甚至在午夜酗酒之後,用空酒瓶迸裂而發的碎玻璃聲,去戳破別人的甜夢。有的人一年的獎學金,在一夜之間通過撲克紙牌換了主人;有的人把青春和生命捲進大麻裡燃燒…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許多人有書讀卻不懂得好好珍惜,許多人渴望念書,卻只能望門興嘆。
我就快離開這片谷地了。以後,在我的回憶中,能夠令我眷戀不忘的,我想,該是湖邊蜿蜒的小徑。這裡,我的腳印一次又一次重疊著我自己的腳印。這裡,剛落的黃葉一次又一次覆蓋去年快化作泥土的黃葉,而我的心也像這條小徑上的泥,任憑自己的腳步踏得越加結實堅強。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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