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沉默的遊樂園4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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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嫚 圖◎太陽臉
不過結婚頭兩年,雅琴的確也享受了愜意、浪漫、隨興的婚姻生活,她老公阿方家世、家境都不錯,又是科技新貴,薪水比起一般上班族高出一倍,年中年終分紅、年度旅遊補助各項福利都很高規格,唯一的缺點就是忙碌,經常要加班,晚上十點、十一點才下班是常有的事。他們的新居就買在科學園區附近,有時阿方會回家吃晚飯,吃過飯再回公司加班,說要當專業作家的雅琴,一整天除了準備兩個人的晚餐外,大把大把的時間都是自己的。她定期到花市買花,百合、桔梗、玫瑰、鬱金香等應時花束搭配天星、深山櫻、初雪草等花材,餐桌上、客廳、窗台到處擺放得賞心悅目,然後挑一張舒適的椅子,找一個有陽光的角落,泡一杯香濃的拿鐵咖啡,對著高效能昂貴的筆記型電腦,答答答開始打字。這是雅琴敘述的她的專業作家生涯。
她老公阿方不加班的日子,小倆口會去報章雜誌推薦的知名餐館嘗鮮,法式餐廳、義大利餐廳、日本料理、上海菜、廣東菜、台菜或是主廚創意料理,吃遍大江南北各國美食,我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雅琴去過的餐廳若是她評價不錯的,都會請我再去吃一次,雅琴覺得如果我不能和她一樣享受這些美食,她會有罪惡感,就像她在百貨公司買了什麼新鮮的小玩意像是「純鋼立掛兩用調味料組」,都會買一式兩份,其中一個是給我的,她和阿方一年兩次出國旅遊買些小紀念品也都有我一份,這是什麼道理,我一直沒去想通,反正我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用的就夠了,想那麼清楚做什麼?
我問過她,「阿方知不知道我是誰?」
雅琴說,「當然知道啊。」
「那妳怎麼形容我?」
「就我出版社的同事啊,跟我一樣學中文的,老家在南部,單身,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好看也不醜……」
「這麼沒創意,難怪寫不出東西來,」我說,「他不會對我好奇嗎?不會想看看我長什麼樣子嗎?不會想了解除了他以外和她老婆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嗎?」雅琴若有深意地看著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麼好奇的,我們是作家啊。」
那年年終,阿方在公司尾牙抽到頭獎,價值好幾百萬的公司股票,回到家,雅琴說,「我們生個孩子吧。」據雅琴事後告訴我,她是用一種慷慨赴義的語氣說這句話的。我損她,「我才不相信,妳是專業作家的生活過煩了,想生個孩子來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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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世界有了孩子加入,雅琴的生活形態變了,她承認自己不是母性強烈的那種人,從一些行為表現也可看出端倪。
有一次,我陪雅琴帶兩個孩子到烏來賞櫻,那時大兒子宗翰已經會跑會跳,只要喝斥就可以控制的階段,小兒子佑軒還坐在嬰兒推車裡,我們在細雨綿綿中沿著山路走,雅琴在前頭陪著宗翰撿掉落的櫻花花瓣,我推著嬰兒車跟著,(這是很奇特的四人組合吧,我頂替了缺席的丈夫──父親的位置,而且好像總是我推嬰兒車,背著裝滿嬰兒必需品的肩包,而做母親的兩手空空只負責玩耍),就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路途中,雨勢突然變大,沒幾秒鐘就變成傾盆大雨,雅琴叫宗翰「下雨了,快跑」,然後自己先往前方的涼亭跑,我要推嬰兒車,又要想辦法以手遮頭,跑到一半,還得回頭把落後的宗翰抱起來跑,等到進了涼亭,已經大半身濕透了。看到雅琴坐在椅子上用面紙擦臉,我忍不住罵她,「喂,這是誰的孩子啊,妳只管妳自己,他們可不姓張。」雅琴擦乾臉上的雨水,開始幫宗翰整理衣物,一面好整以暇地說:「做母親的要先把自己照顧好,才能照顧小孩,很多親子教育書都這麼說,而且他們也不姓楊,他們都姓趙。」
雖然如此,孩子生下來她倒也像是變了個樣,不再以自己為重心,專心相夫教子,作家夢早就被她拋到腦後了。
我曾經嘲笑她,「不是要當專業作家嗎,我看是專業坐在家裡」。她搬出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薩拉馬戈的話當「聖經」,她說薩拉馬戈1947年發表第一本小說,沉寂二十年沒寫半個字,理由是:「人人都有書寫表達的欲望,但需看是否有其表達的價值,寫作是一種責任。」我說:「人家是作家,寫作是一種責任是對作家來說,至於妳啊,還不算作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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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跟妳抱怨我是家裡最沒地位的人,妳都說我是自找的,這點我很不服氣,我們也都有其他女性朋友,有家庭,有小孩的,人家住在男生宿舍的人都很好命,什麼事都不必做,像皇后或公主,哪像我,簡直是老媽子。」
「妳知道嗎,我跟妳說過沒有,我們家每次出門,我都要打包三個行李,我和我先生一個,兩個小孩各一個,每次住旅館,我在兩間房間跑來跑去,放水給孩子洗澡,把他們的衣服收到我的房間洗一洗晾好,幫他們泡好麵叫他們吃完刷牙洗臉準備睡覺,等到我自己可以泡在浴缸裡時,都已經累癱了。而這段期間阿方跟同團的男人在導遊房間喝酒聊天,醉醺醺回到房間還要找我生孩子,門都沒有。」
我第一次聽雅琴說這種事時,以為那是一個擁有正常美滿生活的女人,對孤身一人的老處女的示威,可是多聽幾次後,慢慢就聽出裡頭的悲涼意味了,她彷彿自己在哀悼那個坐在布滿香檳玫瑰和紫色毋忘我的書房寫作的女人。
我家的門鈴如果在假日的上午十點左右尖銳而堅定地響起,我就知道阿方又出差了。被從睡夢中吵醒的我去開門時,當然沒有好臉色,
「妳就這麼篤定我一定在家,我就沒有人可以約會?」
「妳不在家沒關係啊,反正我自己有鑰匙。」
「是啊,你還記得自己有鑰匙,那幹麼不自己開門?」
「妳沒看我拿這麼多東西,而且現在都十點了,也該起床了。」
兩個孩子趁著我們談話,從我們中間攢進屋子,甜甜地丟了一句「阿姨好」,就直接到客廳開電視玩起PS,那是宗翰考第一名的獎品,雅琴買了就直接到我家來安裝,我聽見雅琴對宗翰說,「這樣下次你們來阿姨家才不會無聊」,當時我還頂了一句,「喔,妳把我家當度假中心啊!」
出版社的工作我一做做了十幾年,早就駕輕就熟,只是整天看稿子的工作很傷神,我住的地方離市區不算近,交通時間長,平日都得早起,到了放假日當然想多睡一會兒,雅琴每次不先知會一聲就跑來,我不是不歡迎,這兩個孩子也是我陪著長大的,我只是氣她料準了我無處可去,本來她老公出差,母子仨不知怎麼安排,她倒說的像是他們三人同情我而來陪我,讓我享受享受家庭生活。
有一次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雅琴,妳一天到晚往我這兒跑,妳老公有沒有懷疑我們兩個有不正常關係?」
「哎,妳倒是說對了,他曾經問過我,只要他不在,我就到妳這兒來,我們兩個是不是同性戀啊?不過他純粹是開玩笑,我猜他連蕾絲邊是怎麼回事根本沒概念。」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不是單身,也有自己的家庭,有先生、有小孩,我和雅琴能這樣相交二十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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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就說了,這次不是要說我的故事,但為了成為一個對照組──和已婚組對照的未婚組,所以還是要說一下我的生活。
有了自己房子之後,我就很少回南部老家去,最多一年一次,農曆春節中國人重視團圓的大日子,偶爾也會在春節長假時安排出國,這樣就有理由不回去過年,一開始是不喜歡家人(包括我爸爸、媽媽、大哥、二姊、三姊還有叔叔、姑姑、嫂嫂一大堆人)老是問我有對象了沒?後來過了適婚年齡,大家不用嘴巴問,改用眼睛問: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把自己嫁掉?或者是:好可憐喔,這把年紀還嫁不出去,將來老了可怎麼辦喲。
有一段時間,我不停相親,家人、同學、辦公室同事為我介紹對象,我都來者不拒,因為發現拒絕比接受更花力氣,反正見面之後不是我不喜歡,就是對方不喜歡我,每一次相親都只見一次面,我知道同事私底下給我一個綽號叫「相親殺手」,意思是只要我去相親,這件事就會告吹,然後所有人能介紹的人都介紹過之後,我的相親生涯就結束了。
我算過,我總共相了八十六次親,很驚人的紀錄吧,只有雅琴從來不幫我介紹男友,我問過她,她先是誇張地笑說,「幹嘛,都可以列入金氏紀錄了,妳還不滿足?」我瞪視她的時間久一點,她就自動招供,「我不想妳和我過一樣的人生。」
這個一樣的人生是好或不好?不一樣的人生就比較好嗎?雅琴沒有說,我想她也說不出所以然吧。那麼我的人生是怎麼和雅琴的不一樣呢?就從窗台的鳥籠說起吧。
我養了兩隻鳥,不是一對,是兩隻。一隻白文鳥是我買的,自從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開始養白文鳥,第一隻鳥叫阿灰,陪了我八年,這一隻叫小白,已經養了九年多。為什麼不養小貓、小狗,而是小鳥,我說不上來,很多人覺得養寵物要能倚偎、擁抱才有感覺,像一家人,但我就是喜歡看小鳥在籠子裡跳來跳去,愈單調愈好看,何況我的小鳥會在我手上睡覺,體積雖小,心跳雖微弱,但感覺很真實,一個活靈活現的生命,冬夜時也能焐暖我冰冷的手。
另一隻黃綠色的牡丹鳥是雅琴帶來的,在小白失去配偶之後,她經過鳥店,就買了一隻,說是要給小白作伴,我還笑她,要作伴也要找同品種的啊。
雅琴的生活是一個不常在家但全家人繞著她轉的丈夫和兩個小孩,而我的生活,是一個人和兩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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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覺得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思索,這是我想要的人生嗎?」
雅琴是在問我嗎,還是在問她自己?
「我每次洗碗洗到一個方形盤子時,就止不住中腦中澎湃的思緒,這個方形盤子是阿方買的,專門用來放微波爐蒸魚,我很不喜歡這個方盤子,因為它太大,又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拿住它來清洗,我一洗到這個方盤子,就得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會撞破它,或是手一滑,掉下去摔碎,於是每洗一次,我對這盤子的厭惡和對阿方的怨就會在腦中盤迴:為什麼要買這個方盤子,買圓的不行嗎?有的圓盤不夠深不夠大蒸魚的醬汁會漏出來妳願意每蒸一次魚後就清一次微波爐嗎?那不要常蒸魚可以嗎?妳又不會煎魚不蒸魚難道我們都不吃魚?可以買現成的或是吃餐廳啊,外食不經濟又不衛生我們已經為這問題討論過很多次了……這是我在腦中揣想的和阿方議論之後的結果,每一次爭論都會回到原點,回到婚姻的原點。」
雅琴的婚姻就像那個方盤子,格格不入又易碎,我記不得雅琴說的這個狀況是何時開始的,總之新婚的甜蜜過去之後,兩人生活變成四人世界,雅琴的生活形態就慢慢改變了。
根據雅琴的敘述,她在我不在的那個世界裡是精力充沛,一個人當三個人用,阿方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雅琴在打理,像是:阿方的小弟考大學,雅琴帶著兩個小孩去陪考,用一個旅行用的保冷箱裝著礦泉水、濕巾和日式涼麵,那小弟後來考到第三志願,雅琴覺得她陪考有功;又像是阿方的爺爺某天晚餐過後,突然吐了一大盆血,嚇壞一屋子人,還是雅琴打電話叫救護車,而且趕在醫生要把病人送進手術房前趕到,堅持要轉到大醫院,她說這麼重大的手術要到大醫院找名醫執刀,阿方的爺爺保住一條命,活到九十歲才辭世,雅琴覺得她當時的堅持是必要的……聽著雅琴說的這些豐功偉蹟,當時我瞠目結舌,「怎麼妳在我這兒除了掃地,什麼都不會?」(待續)
自由時報-98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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