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八歲,
她應該有七十八。
她走過來,
很突兀,又很不突兀地
摸我的頭髮,說:
「你的白頭髮很好看!」
她收手將走,
我說:「您老康健!」
徐志摩寫了傳世的〈偶然〉。
我遇到的是這一種偶然:
前天早上,我站在素麵攤的前面,
等著帶走紅燒湯。
那胖胖壯壯的、看似習於勞動的老婦人,
停佇、伸手、撫順、讚歎我的白髮。
那婦人,我猜她有七十八歲,
當時我六十八。
足足過了兩天,
我才慢慢咀嚼消化那
偶然。
原來這一生,從來沒有人撫過我的頭髮,
從童時稀疏的瀏海,
從長大燙了鬈鬈的黑髮,
到突然轉白,如
芒花在山頭、在野地與河床,
突然白了、白了。
我六十八歲,
那婦人可能七十八。
或許她以為我是她孫女兒的
洋娃娃。不然,誰有興致
理會那陌生的、也是老人
的白髮。
她真心讚歎,還高興地笑了笑。
足足過了兩天,
我才開始測想她的
價值觀,和
美學,和也許的:她的
憫,和悟。
(當時她吃了素麵,
從座椅上起來,走過來。)
──呵,她吃素。那麼,
她是否也學佛,也坐禪?
這麼一個偶然的早上,
一個壯壯的老婦人
突兀又不突兀的舉動,
停格在林口的市場。
讓我做哲學的或心理的深層探究:
「人生多苦。」
(不料,我用清淚,做行動思考。)
──或者,只是詩記:
一瓣落花水面的微漾,
偶然,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