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沒有瞳眸的眼睛 
 
  2009/5/1 | 作者：何乃健/文‧楊仁明（印象畫廊）/圖
 
  仰望滿天熠熠的星斗，我不斷這麼思索：當地球被人類的貪、嗔、痴腐蝕殆盡後，有哪顆星星，能讓與世無爭的人，覓得一方淨土呢？

矗立在西貢河附近的獨立賓館，周圍商店林立。越南朋友煥告訴我：一帶專做遊客生意的店鋪，在西貢還未易名為胡志明市之前，多數是美軍到來買醉的酒吧，因此，這裡的夜晚也最繽紛和喧嘩。我心裡想：當年，這裡的夜色，一定曾經釀造出最濃烈的酒。不知多少還綻放的嫩蕾，在酩酊的蜂群顛狂的飛撞下，落英紛飛，墜落泥濘，化作凋零的殘花？而今，美軍已撤退多年，囂鬧也已回歸沉靜，但是街頭巷尾，仍然隱約可見戰爭遺留的創痕與陰影。

在街道上溜達，常常看見斷臂缺腿的退役軍人，從牆角閃出，伸手討錢；三三兩兩衣衫襤褸的乞婦，尾隨著遊客，展示懷裡病弱瘦癟的小孩，以搏取同情和施捨。

有一天黃昏，我們忙碌了一整天之後，趁著晚宴前的餘暇，到賓館附近的攝影室去，把上午訪問農村時拍攝的幾卷軟片交去沖洗。正當我掏出錢包繳付定銀時，忽然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拉扯著我的衣袖不放。我轉身回首張望，突見一名形容憔悴的老太婆，把懷裡孱弱的嬰孩托起來，向我討乞。我把目光輕移到嬰孩的面龐上，駭然驚見那孩子的一雙眼睛，半凸出眶外，活像金魚渾圓的突眼。我凝神注視時驀然發現，在血絲縱橫，眼屎凝聚的眼球上，竟然完全找不到瞳眸。這雙只有眼白的眼睛，茫然的朝向我，令我驚顫與難過。迷離的眼神朦朧如夜霧彌漫的洞穴，象徵著這個孩子未來灰暗的歲月。我愣了一陣，眼眶不知何時已不由自主的潮濕了。

煥拍拍我的肩膀，感慨萬千的說：

「這個畸形的嬰孩，見證了美軍在越戰期間，濫用化學品所造成的嚴重禍害。」

我的同伴依士邁疑惑地問：

「越戰已經結束十多年了，這孩子看來還未滿周歲，戰爭時期施放的毒物，怎會影響到他呢？」

「不錯，越戰在一九七五年共軍進入西貢後正式結束，然而從一九六二年至七二年這段期間，美軍在幾百萬公頃的森林與田野間噴射的千千萬萬噸落葉劑，卻沒有因為戰爭結束而從土壤中完全消失。當年美軍為了偵察從北方源源不絕地供應南方軍需的路線，以及探尋越共的行蹤，長期不輟施用一種代號稱為「橙色劑」（Agent Orange）的除草劑。當年很多無辜的村民都患上嚴重的皮膚病，懷孕的婦女產下了殘廢與畸形的怪嬰。」娓娓地向我們解釋的，是多年來一直在國際水稻研究所從事雜草科學研究的羅斯。大伙兒於是靜聽他繼續講下去：

「越戰後經過科學的調查，發現橙色劑的主要成分是苯氧基類的化合物，如2,4D與2,4,5-T等。除草劑製成的混合溶液。這些除草劑對殺滅灌叢效率很高，然而，如果在生產過程中溫度調控得不恰當，那麼，一種稱為戴奧辛的化學物就會在高溫中形成。戴奧辛是人類合成的物質中最劇毒與危險的一種，科學家已證明這是最可怕的致癌與致畸毒劑。由於大量噴附橙色劑，戴奧辛的殘餘成分高，藥害的影響經過了二十多年，仍然對人體成威脅。」

我憶起多年前研究水田雜草生態時，曾經搜集許多有關橙色劑的資料，於是將這些資訊與大伙兒分享：「其實，落葉劑的濫用，不只破壞越南農民的健康，當年參與越戰的聯軍，也同樣遭殃。由橙色劑引起的健康問題，出現於一九七○年代末期。很多軍人在戰場上躲避了敵人的炮彈，回國後卻長期受到痼疾如斑疹、狼瘡和腫瘤的困擾。在美國、澳洲、紐西蘭和南韓，有些從越南返國的軍人，發現他們在戰後出生的孩子，有的裂唇塌鼻、手指不全、四肢萎縮、五官顛倒，有的甚至頭裡沒有了大腦！」

稍頓一會兒之後，我再說：「我曾經閱讀過一份報告，一位患上了肝癌與腫瘤的退伍軍人，通過報紙投訴，當年在越南的森林裡值勤時，剛從飛機噴灑下來的橙黃色液體，把樹木淋得濕漉漉，就像剛下過一陣傾盆大雨。濃烈的液體從樹梢淅淅瀝瀝的滴下來，沾濕了他的身體。戴奧辛已深深的潛伏在越南農村的生態系統中，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世代的農民，要重複這個恐怖的噩夢！」

漫步返回獨立賓館的路上，望見一個年輕的婦人佇立街燈下，她懷裡的小孩正伸出枯槁扭曲，狀如雞腳的手臂，向一位雍容的外國旅客乞討，頓時，悲哀在我心中再次漲潮。

那天晚上，我將課堂用的筆記與幻燈片整理妥當之後，推開玻璃門憑欄俯眺。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見幾個乞婦，還在賓館對面的劇場外留連。那雙沒有瞳眸的眼睛，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無語問蒼天。我不期然的想起日本的廣島與長崎，想起波斯灣戰爭，以及巴爾幹半島的烽火。那些黷武主義者，在核彈試驗場讓蕈狀雲開了一朵又一朵，讓蔚藍的海灣被傾瀉的原油污染，甚至海鷗也難逃這場人禍。近年，又有人恫言要施放毒氣，讓方圓百哩內的敵人無法匿躲。有誰願意向他們疾呼：對自然生態無情的破壞與打擊，就像拋擲一件回力刀，最後受到傷害的，往往是投器者自己。我想起《四十二章經》裡形象鮮明的譬喻：「仰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已墮；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坌己身。」仰望滿天熠熠的星斗，我不斷這麼思索：當地球被人類的貪、嗔、痴腐蝕殆盡後，有哪顆星星，能讓與世無爭的人，覓得一方淨土呢？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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