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要私了

◎蘇紹連 圖◎蘇意傑

1

我跟你說，每天我與詩，都會有一些糾葛；詩像陽台上的藤蔓，暗中竄升一些，或曲解一些，總是令人心驚。

我不忍拿剪子去修剪，話語是茂密的、展延的，讓它自然成形反而好；可是詩在我手下，卻剪了又剪，塑了又塑，仍未能了斷與我日夜相處的關係。

詩纏著我，初始我是心甘情願的，把詩當做密友，邀它登門入室。你可以想像到的，我都做了。在情深意濃的氣氛下，我們把話語卸妝，看著文字裸裎，這是詩的隱私，不能公開發表的形式，長久為我們所深深著迷。

有時候，陽台上的盆栽騷動之因是一隻小蟲死亡了，從一片葉子的紋脈裡滑落到馬賽克磁磚上，其死亡悽怖的形狀，極為不堪入目，為了不讓詩驚嚇奪門而去，我必須為這種意象打上馬賽克。如此，保持了我與詩的寧靜。

你說，這是我在寫詩，是我纏著詩，詩是受到我非常自私的束縛。

2

我好高興我寫了許多詩。你可以透視我家的落地窗，看到我雀躍的眼眸啄食著天空，呈現一種幸福的樣子。其實那是詩裡的cookie。

但我也好悲哀我寫了許多詩。你知道詩存在著矛盾的和衝突的時候，這樣才有張力，才能在推開落地窗的瞬間，雲湧入屋內，桌子椅子飛到遠方的夕陽下。而我仍拿著一杯牛奶佇立在原來的位置，不被分崩離析。那是因為詩裡有cookie。

我是這麼堅定地，把每首小詩植入話語的風景裡外。我說了什麼，沒人知曉，可是別人透過詩裡的cookie，可以追蹤我，而且無所不在，使我無法避免地成為全民公敵。

只要我每寫一首詩，詩的記憶體裡就會留下cookie。cookie是詩人的個人語言風格資訊，它儲存在詩作的文字底層，自成一個小小的文字檔，用來控制詩作也是識別作者身分的戳記。

你卻說，cookie是詩的帳號及密碼，當我忘記了它，就進不了自己的詩作。詩有私的權利，卻也非我所能禁臠。是這樣嗎？

3

詩人，私下豢養小詩，並非傳聞。豢養小詩，需要靠緣分及不傳自來的靈感，詩人與有緣的小詩會自行聚合在一起過著生活，紙片上、桌曆背面、書頁空白處等等都有小詩的身影。

你悄聲說，小詩雖然無所不在，像精靈一樣可愛，但是它們需要餵食詩人自己的鮮血。所以失血過度的我形銷骨立了，像黃昏風景裡的吶喊者，也嚇不走盤旋在我頭上黑雲般的烏鴉群。

好幾年來，我豢養的無數小詩時常在夜裡現身，安靜地啄著桌上的檯燈，在逆光裡顯影，小詩透明的膚肉內層，生命的肢骨細節歷歷可見，沒有長大，仍是那麼地小，那麼地脆弱。

注視著小詩們逐漸陌生化，我真的需要哭泣啊。凡是陌生化的，就會變形，一張臉或一幅風景全都扭曲，一個語句或一個節奏也全都異動。最後的責任是，我的語言羅織小詩的新衣。

2009年，建立一座小詩院，終生棲息。在院內，小詩密謀集會，宣告：「詩人迴避；詩要私了。」而我早就在院外變身為一盞盞路燈，亮著生命離去。●

自由時報-98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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