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文學格子舖】手機留言
報平安◎王盛弘 |
掌握◎楊佳嫻 |
單向隧道◎郝譽翔 |
致友人◎吳晟 |
DELETE◎李桐豪 |
致幻想的男子◎隱地 |
不喜歡◎袁瓊瓊 |
簡訊◎陳克華 |
多年前遺棄我的◎駱以軍 |
記得嗎?◎何致和 |
圖◎阿尼默
購物需知:手機的留言或簡訊,有時制式有時親暱,無論如何卻都不脫其私密性質。一則靜靜泊進手機裡的訊息,由彼至此,穿越了怨懟與甜蜜;一則發射而出的心意,由此至彼,無限擴張,透明地在城市上空飛過。
【致幻想的男子】◎隱地
看完《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我翻開四十年前你寫的小說〈幻想的男子〉,小說裡的情節居然也是倒著活的人生──一個皺紋像螺旋釘般的衰弱老人,愈活愈年輕,他又由中年變成青年,由青年變成少年,後來身體日日縮小,身高減低,最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嬰兒,縮小、縮小、繼續縮小,攢進乳房,滑進陰道……啊,幻想的男子,你的確了不起,四十年前你就悟出:「幻想是上帝送給窮人的一種奇妙禮物」,當年你一無所有,只因會幻想,於是你寫,寫是一種「無中生有」,如今你寫出了四十本書,寫出了一個家,寫出了你住著的房屋,還有你的事業,幻想先生,請繼續幻想……如果你是作家,你更不要停止你的幻想……
【致友人】◎吳晟
我經常想念你。
也許有過傾心握手、親密交往;也許不見得有多深交情,總之曾經熟識的友人。無論是因歧見而反目,或因細故而斷絕音信,或者沒什麼來由地疏於聯繫,我都很想念你。
我多麼希望邀請你來我們鄉間走走,相聚一番;也很想去找你,和你相約談心。我真的未曾忘記你。
只是日復一日的瑣碎生活,實在太疲累,幾乎耗去大部分時間和力氣。我是道地農民本性,居家型的男子。剩下少許餘力,還想為自己的文學信念多趕幾步路。你不也是如此嗎?
親愛的朋友,我經常想念你,然而,我只能悄悄地放在心中。
【不喜歡】◎袁瓊瓊
收到了這樣的簡訊:「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
號碼很陌生。
不知道對方是誰,我盯著那幾個字,覺得喉頭發緊。
某個我愛或不愛的人,來此與我訣別了。
但顯然是個我正在迴避的人,所以我不回撥。
只把簡訊留著,偶爾看看,感覺著某種哀愁。
有一天,從街頭經過,有人在發傳單。
抬頭就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
整張DM上是一個女人在照鏡子,鏡子外和鏡子裡的人形都被模糊化。只看得出是個龐大的形影。
底下是:「讓我們為您打造一個全新的自己!XX減肥中心」
SHIT!!!
【手機留言】◎羅智成
DEAR K:現在真的很不方便打電話給你了!偶爾聽見他們說有關你的傳言,真真假假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變成真的了!多年以來,我真的有許多話想和你聊聊,聊你的時代的遠去──我們時代的遠去,聊你的幻滅與自我放逐──和我的幻滅與自我放逐。
但是你的豪氣豪情每每讓我們沉湎於昔日的叱吒風雲與種種歡聚──唉!愈是在失意的時候,你愈是躲藏起自己,或ㄍㄧㄥ在那裡。
現在,你不能聊天也不能接電話了,我的留言也沒有人會聽見,就像你許許多多心裡的話一樣。但是也許,我們始終會知道那一點點吧!
【簡訊】◎陳克華
有一個男孩在交往時,常在我手機裡留些作文似的文字,大部分是對我的感覺,很長,很快就占滿了記憶體,還有更誇張的,是引用了整首我的詩,也不知是在網路上哪裡找到的,很被這虛榮感打動,可命之為「手機文學」,小部分是抱怨,後來抱怨的比例逐漸加大,加大到極致,最後一封是分手絕交信。用手機留言分手,在同志圈很可招致薄倖輕狂的罵名。意外地過年又收到他賀年的簡訊,一股想回叩給他的衝動,但又忍住了,趕快殺掉。而老狗學不會新把戲,我始終學不會發手機簡訊,想一想也好,不致招惹什麼罵名。
【多年前遺棄我的】◎駱以軍
(海浪拍打岩礁的聲響)。(海鳥雜遝之哀鳴)。(風的聲音)。(遠處有人放蜂炮的聲音)。(摩托車發動、排氣管普嚕普嚕,然後催油駛離的聲音)。
多年前遺棄我的那個女人開始說話:「……是我。」(猶豫停頓時刻,嘴唇和空氣輕微摩擦的聲音。)「我一直蒐藏著你給我的全部情書……像袋鼠般保護著它們。即使生命掉到最底的時候,我還是相信,只要你當初寫給我的那些話,仍舊墨水印在那些紙上,每一個信封包著它們,我就有一個絕不會被生命擊毀的部分。」(啜泣的聲音)。
「現在我決定把它們燒了。」
【記得嗎?】◎何致和
近來好嗎?我是阿昆,記得嗎?排在你旁邊的那個胖子。別緊張,這通留言不是傳教或拉保險,是上次開社友會沒見到你,跟你說聲哈囉而已。
哈囉說完,該講八卦了。誰教你不參加社友會?沒出席的人,往往會成為眾人八卦的對象。你這小子真紅,二十年過了,大家不但知道你的近況,也沒忘你當年的事。記得排在我前面的女高音嗎?一百七十公分高的那個美女?我們聊你的時候,她一直沒開口,最後才說了一個讓人驚訝的祕密。
她說,高中三年她一直暗戀你喔,為了你才加入合唱團。
祕密講出來舒服多了,她這麼說。
憋了二十年,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祕密。
【天真】◎賴香吟
想念你的聲音,你的手機號碼我依然留著,只是接聽者不再是你了。那是某一年的父親節禮物,現在它屬於母親,她已能熟練操作手機,也能俐落使用新的照相功能,悲傷漸漸安頓,她講起你不再帶著哭腔,可我依舊還是無法碰觸痛處而抗拒似地沉默著。
你的離開對我來說如此突然,當然這是我自己過於天真了。最後一次與你戶外散步,當你問起我的職業規畫,我就應該知道的,可我竟是漫不經心搪塞幾句,你如常微笑不再追問。那是我們最後的黃昏,你了然於心,我渾然不覺,你總是選擇相信我,而我恃寵而驕,以為天地恆常有你——
【單向隧道】◎郝譽翔
我聽到你在我的手機裡留話。早上八點十五分。該死的傻瓜,我一邊聽一邊想,不知道我當然還沒有起床嗎?你顫抖著,迫不及待要告訴我,一切沒事,世界和平,歲月靜好。那是你最後一次對我說話,但你卻是在說謊。
當我聽到留言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了。落地窗外是曬得人發昏的初夏陽光。慵懶的,死寂的。你的聲音花費了四個多小時,才終於來到我的耳朵。比月球到地球的距離還要長。單向的聲音,從此迴盪在沒有出口的、黑暗的時光隧道。
【報平安】◎王盛弘
我很好,每週固定上一堂皮拉提斯,老師要求把動作做得更標準些,然而我總是趁機休息。我很好,常常把頭髮剪壞,但那又怎樣?一個月後就可以從頭來過。老是談一頭熱而終於被放生的戀愛,且當做一場小旅行,付出的勇氣我還沒有磨損掉。給報社雜誌社的稿子都能趕在刊登(而不絕對是截稿日期)前出手,偶爾還有一、兩個得意的句子。我很好,生活走在常軌,跌倒了可以很快爬起來;光亮投射出暗影,暗影襯托出光亮,沒有一點缺陷的不叫做人生。陽台上枯黃還未凋零、新綠已經待命,我很好,剛剛好。
【DELETE】◎李桐豪
已婚者,你從我這泯滅良知,滿足欲望,回家了,又可以重新做回一個好的男人。你需要背叛去穩固婚姻生活,因此我也沒有道德掙扎。
在床上你當我是男人,然而盡興了,下床之後又把我當台灣人對待。總之一切都是性。兩人關係自勃起開始,但唯有在彼此都陽萎了,我們才有愛的可能。想通了這個道理,不再耽溺於你,我將把你自手機刪除,希望你也將我DELETE。
【掌握】◎楊佳嫻
妳手機裡至少保有兩段我說話的聲音。當我說出許諾的時候,妳說,「再說一次,錄下來,以後每個月的這一天就放出來聽,像一個紀念日」。那許諾裡涉及「永遠」這個字眼。當然,這是最真誠而又最不被信賴的詞語。所以得錄下來,聲音的契約。
另外一次,手機揣在大衣口袋裡,無意間按了撥打鍵,妳剛好沒接,然後進入了語音信箱。我和朋友一段打鬧取笑的對話,就遞送到妳手機裡。妳打來像個孩子般恐嚇地說:「剛剛妳是不是和誰誰說了什麼什麼啊?怎麼樣,我全都知道喔。有沒有很可怕?妳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裡。」
自由時報-98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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