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是一個鏽掉的鐵罐,關押著一條條沉默的故事……
惜兒很小的時候,經歷了一次性攻擊。她說那時五、六歲,也許七歲,總之是父親失蹤以後,母親也不在身邊的日子。
那是一個蒼白的秋天,惜兒一個人,在別人的菜田裡撿葉子。身為一個寄宿者、一個準孤兒,「總覺得要很乖很勤勞,不斷地工作,才有資格活下來。」惜兒說。
那個人是突然冒出來的,一個逃兵。那幾年,村子裡都是兵,惜兒說,他們住在寺廟、學校裡,深夜傳出人體受虐的哭喊,是軍官在教訓被逮回的逃兵。
惜兒記得自己的兩件褲子都被對方剝掉了,「但是我太小了,他根本進不來。」惜兒說。兒童跟處女終究是不一樣的。兒童連處女都算不上。惜兒不記得自己哭了沒有,喊了沒有,她記得那人在某個堅硬無比的柔情時刻,將褲襠底下的東西收起來,離開了。
事後,惜兒繼續工作,撿拾菜葉,跟事發前一樣沉默地,將心事疊起來收好,像疊起一張揉縐的紙團,藏入心底那個生鏽的鐵罐。
為什麼妳誰都不說?我問。
就是沒想要說。惜兒說。
是不敢說、不想說,還是不知道要說?
惜兒側著頭,想一想,覺得我提供的三種選項並無差別。問題不在說不說,怎麼說,問題在於──說或不說其實沒有差別。「要說給誰聽呢?」惜兒問,「有誰真的在乎呢?」摯愛的人已經不在了,這意味著,有資格聽她哭訴的人已經不在了。爸爸入了監,政治犯,十五年。媽媽去了台北,在中山北路的飯店當女侍,每月寄來生活費,請家鄉的人收容女兒,直到小學畢業為止。
惜兒今年六十二歲,在她精神崩潰之前,從不與人談論自己的事。她的人生是一個鏽掉的鐵罐,關押著一條條沉默的故事,直到最近,故事在死亡的威脅底下起了暴動,將鐵罐炸開,把惜兒變成一個滔滔不絕的,精神病患。
所謂的精神崩潰,就是「界線」的崩潰吧──那些令故事噤默的,理性的圍欄。
妳怎麼知道那是個逃兵呢?我問。
「因為他看起來很害怕,跟我一樣。」惜兒說。
說穿了不就是個孤單的,餓到發狂的人嗎?
惜兒要到長大了些,才知道自己是同情他的。「至少他還有良心,」在那個全然由暴力統治的時刻,「他放過我的身體,等於放過我的命。」男人對惜兒的同情,誘發了惜兒對他的同情,就像我的故事,誘發了惜兒述說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