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南華大學文學獎‧得獎作品】跳 (上) 
 
  2009/5/25 | 作者：文／謝明成 圖／曾清金（印象畫廊）
 
 
「追、趕、跑、跳，人生運動法則，嗯，你應該為你自己，為你的家人準備一個愉悅又美好的……」

柯受躺在床上，他其實早起，比往常提早三十五分鐘張開眼睛。過程中絲毫沒有掙扎，沒有瞄過床頭櫃上的鬧鐘一眼，他只是大吃一驚－－他始終信任自己的專注力－－可惜這回他沒有完整地聽得仔細。他覺得今天早上太多「沒有」，他覺得有背叛的意味，這是第一個。

終於他從床上起身在鬧鐘炸響前一秒把凸起的紅色開關鈕按下去。

他感覺沒錯，捷運車廂和房間太過相似，簡言之：沒有不同。

尤其在許多「沒有」之後，柯受站著緊拉住拉環，想維持固定，可又像拉環一樣左右搖擺－－他察覺第二個「有」在背部的推擠中產生熱度和黏膩，像春夢。這經過了他的計算，他覺得這合情合理且符合職業，他原本就是個會計師。第三個「有」是聲響，捷運穿越地下道時和躺在床上、從公寓下馬路傳進來的轟隆聲音沒有不同，連擦過皮膚都有那種摩擦鐵軌道時的磨礪。柯受轉而聆聽周遭的聲響，同時計算到了第四個「有」：光。他佩服自己的專注力。

走出房間需要六步，走到飯桌三步就夠，不，四步，柯受正跨過一個鵝黃色的牛皮包，卻被它掉下時砸痛了腳。那牛皮包是他妻子的。像他擁有這間充滿鵝黃色陽光的公寓一樣。此時，他才弄清楚妻子和公寓同等份量，屬於第五個「有」。光則在之前，這樣才對，以他會計的邏輯，他是先看見光，在房間那個沒起床的時候，它停止在牆上－－他的結婚照上。柯受抬高眼，然後那方塊的光便向上移動，照亮一根鐵釘，生鏽脫漆情況和相框沒有不同，同樣殘留下幾處刺眼的金銀色，燃起如上帝的諭示的無名火。他氣沖沖走了九步，不，十步，才拉開餐桌椅坐上去，腳拇趾才烈烈作痛。

他始終沒有不同，照往常有一種突兀感像紅色開關鈕按不下去。

柯受有一個女兒。以第七個「有」的姿態，坐在他身旁的餐桌椅上。一步的距離－－柯受專注在女兒的不在意上，他看著女兒正串接著一個又一個塑膠圈，他知道女兒要串接到足夠跳繩的長度甚至更多。他精確地計算到妻子的不滿從對桌發出。「妹你難道不能專心吃早餐嗎？」妻子說。「不能，」女兒說時頭低低手沒有停下來。「STOP，」妻子說。「嗯，」女兒停下手，然後用手抓起刀叉，吱吱聲地切著瓷碟上的荷包蛋和香腸。

他佩服女兒的專注力。女兒一邊蠕動口腔，一邊直直瞪眼著妻子。他更佩服妻子，教育女兒和搶購皮包的態度，秉持一貫。他全然安心，他和他們沒有不同，他和他們都有令自己滿意的專注力，他和他們一樣生氣，他發現他可能更生氣，因為他們沒有發現聲響和光，沒有發現他身處他們對峙之外，沒有想把那凸起的紅開關按下去的想法和舉動－－無數個「沒有」中的一個。

柯受緊拉著拉環站在捷運廂裡，他必須經過仔細計算：一、房間和捷運廂同時在動；二、不動的都是聲響和光之類的。三……嗯……沒有了，嗯。柯受充滿成就感－－這是他為何選擇會計為職業的第二個原因。第三，數字能夠撫慰人心。第四……嗯……沒有了，嗯。第五站，德義站。柯受聞見人群忽然騷動的氣息，向他看見的鐵黑網播聲器和旁邊的電動門循去－－他翻動口腔裡的舌頭，取笑又無奈地，他無法阻止人群和舌頭太像了的想法。

終於半車箱三十二人在電動門開起前一刻衝出去又擠進來。

他有種被罰站的窘態，而且提早了十年。抵達第六站，中興站，柯受跳下車時他認為是他把這種窘態傳染給了捷運廂裡、駛向其他目的地的乘客－－像復又在腳拇趾上浮現的隱隱的痛。他們額頭上都綁著一條白色粗麻繩，繩末捆著一塊鉛塊，足七公斤重－－他目測，他們和他不同，他能抬頭觀賞四周的日光燈，他能輕盈地跳上二十三階的扶手梯。他用跳，是計算過的，像他從廣告詞中計算自己的人生運動法則：追，有，趕，有，跑，有，跳，啊沒有－－他少計算了跳。「跳躍」、「跳槽」、「跳舞」……無一有，柯受先是可惜，後是生氣，更懊悔地安慰自己－－現在還不算太遲。

至少他是從床上跳下來的，即使帶點氣憤自己的氣憤，全然和現在不同。

利用單程票來回第七站和第一站，然後一小時期限內，在回程的第六站下捷運柯受才能省下一半的錢。他現在輕盈無比，用著一種不被旁人尷尬的跳法向地面上跳出捷運站，準備跳回公寓。這樣做，兩個星期下來共十四次：十四次跳著回家，十四次遇見胖子，十四次停下跳步看向社區遊樂園。他看著胖子輕盈地跳著那叫跳飛機、九宮格組成的遊戲。單腳跳跳跳，雙腳，再單腳，再雙腳，然後彎下腰，撿被丟到任何一格中的塑膠圈。他眼睜睜看胖子來回跳，他十四次形容胖子抖動的肥肉，像上下拍動的翅膀；他和胖子對照面了第十四次。

一次比一次更熟悉的可憐的笑在柯受上坡時回頭遠看成一團跳躍的重量。

開著門的時候，柯受才敢大口喘氣吁吁。他以這種自愉的方式慰勞著自己精準地跳過商店街熟人的眼目，跳過鄰居們的生活動線。但他沒有跳過妻女的生活動線。他精準地配合他們：他醒來但不起床，他出門他們也出門，他回來他們不在。柯受對照著牆壁上的日常活動表：九點，女幼童班，妻有氧拳擊課；十點半，妻瑜伽班；十二點半，妻接女兒下課，營養午餐。他心算－－現在十點二十三分。

他有兩個小時多一點點。他跳躍過一堆，一堆以紅黃綠藍紅色系，以款式、質地、品牌、年份堆積成丘的皮包。他的房間很空，他有一張雙人床。他踩上床褥，把從飯桌上拿來的塑膠繩一頭圈綁上那根掛相框的鐵釘，另一頭打結，在鐵花窗。他頷首滿意地觀賞數秒，然後壓一壓緊繃、拉直的塑膠繩，一放手，塑膠繩便上下彈動，起初幅度約四五十公分，最後卻小至毫米。他感覺像顫抖，他興奮的肌肉，他動動腳趾已不那麼痛。（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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