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3 18:00:53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小白和老桑

小白和老桑

圖/黃正文

 

 

 

 

 

 

 

 

 

 

 

 

 

 

 

 

 

 

 

 

 

 

 

 

 

 

 

 

 

 

 

 

 

 

 

 

 

 

 

 

 

 

 

 

 

 

 

 

 

 

 

 

 

 

 

 

 

 

 

 

 

 

 

 

 

 

 

 

 

 

 

 

 

 

早晨,我從菜市場帶回半斤五花肉,五條小黃瓜,一把小白菜;另外買了一套剛出鍋的燒餅夾油條。回家,沖了一大杯奶粉加麥片,打開電視機,看新聞節目裡的字幕,這跟看報紙差不多。不是節省十塊錢,而是白內障開刀以後,視力已不比從前了。

電視播映出一則社會新聞,中部一家羊肉爐小館,出售狗肉,「掛羊頭,賣狗肉」,引起愛狗義工的憤怒,和店家吵起來。我邊看邊笑。腦海聯想起住在石碇的桑璞,他跟小白有好多天沒消息了。七月七,是老桑壽辰,我應該給他送兩瓶金門高粱酒,意思一下。眼看就到了,我得先撥個電話問候他。

按熄了電視機,我撥通了電話。半晌,沒人接。怪哉。過去只要撥過去電話,小白就汪汪地吠叫不停,彷彿催促牠的主人桑璞趕快去接電話。

對了,小白是一隻公狗,牠跟隨老桑七、八年,如今已是一條老狗。小白這個名字應該改一改了,但是建議改為「老白」,老桑不願意。連狗也充耳不聞;只要喚一聲「小白」,牠又是搖尾巴,又是伸出舌頭舔我的臭拖鞋,你說這不是貝戈戈嗎!

我連續撥了四、五通電話,沒人接就是沒人接。我開始犯疑惑了。難道最近老桑得了病,進了醫院?

當年駐防烈嶼,砲兵連的兩個班長,都已屆退伍年紀,這件祕史連師長也知道。那時正值八二三砲戰,對岸搞「隔日停火」,接著向我陣地發射心戰傳單,瓦解我方官兵鬥志。連長心裡不肯讓老桑和我退伍,他擔心戰事爆發以後,連隊一定遭受嚴重的損失。

我們二人還是多當兩年班長。惜別餐會上,連長舉起酒杯,眼眶竟然紅了。他囑咐我倆注重身體健康。說著哽咽起來。我暗想,當兵退伍,作了榮民,又不是作了鬼!有啥難過的?

桑璞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們在金門八年,老桑連特約茶室都沒進過。甄副連長疼惜他,都是河南老鄉,給桑璞起了一個別號「柳下惠」。

那時,老桑才三十出頭,老實得跟木瓜一樣。他有一天悄悄問我:「啥是柳下惠?副連長是不是挖苦我,嫌我做事不牢靠?」

我也是初中水準,只有靠字典才說得清楚。為了此事,我跑到營部向書記官借了一部《辭海》,足有兩斤多重,翻了半天,我才找到,把它抄寫下來,給桑璞去看:

柳下惠,即展翼。春秋時魯國大夫。展氏,名獲,字禽。食邑在柳下。謚惠。任士師。魯僖公二十六年,齊攻魯,他派人到齊勸說退兵,以善於研究貴族禮節著稱。

這些文詞深奧、晦澀難懂的文字,像看「現代詩」,愈看愈朦朧,看不到半月準得成了神經病。我曾跟桑璞說,甄副連長是鳳山陸軍官校砲科畢業,他怎麼腦筋這麼差勁兒?柳下惠跟桑璞扯上什麼關係?笑話。

桑璞在烈嶼八年,他踏遍每一個碉堡、戰壕和砲兵陣地。而且對所屬部隊駐防島嶼,包括大膽、二膽、虎仔嶼,他稱得上瞭若指掌。本來連長有意調升老桑為砲兵觀測員,一則限於人事單位反對,同時桑璞也有些迂腐固執。他曾在一次酒後發牢騷,評說兩岸砲戰的結果,死傷皆為炎黃子孫,簡直是打爛仗。老桑還透露每一次向對岸發射砲彈,他都心跳不安,因此影響了彈著點準確性。這件事傳到連長耳中,他說老桑心地善良,人道主義,矚他以後「少說廢話,戒酒」。

退伍餐會過後,碉堡空蕩蕩的。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心中感到不是滋味。一位充員戰士找我,甄副連長等候我前往談話。

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對岸發射了數萬顆砲彈,落在烈嶼這座彈丸小島,炸死、炸傷我師不少官兵同志,也激發起桑璞的奮鬥意志。

桑璞的記憶力強,視力也好。他對於對岸的軍事設施觀察入微,瞭若指掌。我師的砲兵指揮人員、觀測人員,都比不上這個初中程度的班長。老桑退伍,連長像失去一隻胳臂,他在惜別餐會上流淚,不是為了桑璞,而是為了咱師的砲戰前途。

那場砲戰,中共砲擊烈嶼,像年三十晚上,下餃子,劈哩啪啦,桑璞全班弟兄被炸死三個,還有一個炸斷了一條腿,叫陳添福,台東池上人。桑璞哭得像淚人一樣。他從那天起,忽然變了!一個老實的爛好人,竟然愛發脾氣,罵起了毛澤東。

陳添福送進醫院,躺在病床上,老桑傷心難過,陳添福還帶著微笑說:「班長,他打不敗咱們!你別難過,等我的腿傷復原,我裝上義肢,還得回部隊跟他們算帳。」

老桑朝我對望了一眼,低頭拍拍陳添福的胳臂:「我替你給台東寫了一封信,說你受了輕傷,別讓他們操心。」

離開烈嶼,甄副連長交給我六千塊錢,轉交老桑。等他到了台灣我才給了他。他馬上轉寄給退伍還鄉的陳添福兩千元。

桑璞雖然在砲戰中精明能幹,但他進入社會卻是笨瓜、土包子。時常鬧笑話。有一次他去板橋榮民服務處辦退伍事情。路過公園,想吸一支菸休息一下。迎面走近一位半老徐娘,笑盈盈地問:「老大哥,你想不想……打炮?」老桑感到緊張,「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怎麼這個婦女知道他是砲兵出身?這一定有政治問題。

「我來辦榮民證。路過此地,休息一下。」他說。

「咱們去前面休息,好不好?五百塊,這裡人多嘴雜。條子還找麻煩。」妓女的話,桑璞像聽外國語,茫然不懂。

「不行。我還得趕回石碇。小白在家等我。」

「你為什麼不把小白帶出來?」

「我一出門就把牠鎖到鐵籠子裡。帶出來麻煩,牠亂咬人!」

那個妓女笑了:「你真風趣。她長得漂亮嗎?」

「過去,小白細皮嫩肉的,人見人愛;這兩年牠老是朝外邊跑,有一次,牠跑出去兩夜沒回來,嚇得我去派出所報案。」

「後來回來沒有?」

老桑點了點頭。那次小白跑回家,兩隻腳都被割傷,好像踩了碎玻璃瓶。桑璞去藥房買了碘酒、舒膚膏給牠搽了兩三天,才痊癒了。他沒告訴人家這些瑣事。

「我看這個小白一定是個騷貨。」妓女抽了一口菸,撇嘴冷笑。「把小白交給我吧。我會給她吃得好,穿得漂亮,多賺錢。你也少生氣。」

「牠跟了我好多年,捨不得離開我。」

「你還行……嗎?」

「怎麼不行?上士退休俸。養牠還養得起。最貴的飼料,我都捨得買給小白吃。牠還不知足,老想朝外跑,真沒良心!」

妓女拔腿就走,邊走邊說:「天上星多月不亮,地上人多路不平。為啥人家命這麼好,有吃有穿的,還能偷人養漢子,多美!」

桑璞曾將這件事在電話中向我作了簡報。我的解析是:「以後再碰上這種神經病,趕快離開,否則一定惹上麻煩。」

七月七,天河配。牛郎織女在天河兩岸演出團圓的喜劇。可是,老桑的夥伴小白卻仍未回家。砲兵連退伍的老戰友,開計程車的、餐廳老闆、出售汽車零件的、大廈管理員,還有一個大學心理學系講師,都跑來為桑璞祝壽。老桑搭拉著頭,為老戰友倒酒,卻掩不住他內心的寂寞心情。

牠一定回來的。

快兩個月了。老桑苦笑著說:一定被人家送到香肉店,宰了。

我聯想起前幾天電視新聞上,播出「掛羊頭,賣狗肉」的鏡頭……但是,我不敢說。怕老桑難過。

那個心理學講師,當年就在桑璞的班上當兵,他提起有一次女朋友去金門看望她,桑璞特別放了他半天榮譽假,這件事使他終身難忘。接著,他批評老桑不應該把小白關在鐵籠子裡,看家。雖然給牠吃得好、吃得營養,卻沒有給小白自由,牠仍是會記恨主人的。

「我出門鎖上牠,怕牠被壞孩子抓走。」老桑向他解釋。

但是,小白在春秋兩季發情時期,也需要找異性朋友的。牠這次逃出去,可能找到對象,引起吃醋及鬥毆事件,所以難以返回老桑的身邊。心理學講師推測,也許小白因三角戀愛,發生傷亡事件。如果朝好處想,小白也可能在外面搞到情侶,樂不思蜀,在異鄉落地生根了……

桑璞凝聽著心理學講師的談話,熱淚盈眶,臉上露出了笑容。

「班長,這是您的錯誤,導致小白的逃亡。您不必再想牠了。來,我敬老班長健康長壽。」

正在大家舉杯時,一輛紫色轎車停在門前。車內走出一位穿西裝的企業家,從走路的姿勢以及相貌,桑璞一眼看出,他興奮的迎了出去:「陳添福,你不是在廈門做生意嗎?怎麼,這麼遠跑來,你看,咱們烈嶼砲兵連的老戰友……都在喝酒。」

陳添福的餐廳,生意興隆。餐廳設有販賣部,池上米、金門高粱酒、金門的菜刀,那是八二三砲戰時期對岸發射過來的砲彈造成的,如今已成了搶手貨……

在大家的歡笑聲裡,小白一拐一拐的,從外面走回了家。牠準是在城市追求小母狗,被咬得遍體傷痕,使老桑心疼落淚。

老桑撫摸著牠的頭,低聲說:「我對不住你。以後你自由地在石碇、坪林找對象。年輕健美的多得是。小白,我不再管你了。明天,我就把鐵籠子賣給收破爛的。」小白乖乖地趴在地上,瞅望老桑,直搖尾巴。

【2009/08/2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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