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賀春樺(台北市立內湖高中三年級)】
每個人都有一座橋,在所有童話崩壞不可辨識的時候。在學會掩飾所有的天真愚蠢和醜陋之前,每個人都要走過一座橋。
何靖正在橋上。
青春很潮濕黑暗。何靖總是這麼相信著,在他起床梳洗吃完煎蛋之後,他都這樣想著,然後扣上自己去上學。電影裡的青春充滿夢想,何靖幾乎,只做了一些春夢。他唯一想爲自己做的事就是抽煙和跟女孩子上床。他,當然也有過一些想法,自以為是的找了一些書來看,參加研習營,聽演講,最後卻發現自己好像沒什麼改變,只是比較會嘴炮和騙女孩子。他的思考總像纏成一團的深紅色漆包線,又硬又刺。他什麼都不相信。學姊說,「你太不願意接受了。」何靖聽了,不置可否地抽著新買的煙,高檔的舶來品,抽這煙像海島少年看PLAY BOY的感覺,充滿自卑和頹喪的快樂。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長睫毛尖鼻子,高額頭使他看起來比較粗獷,朋友不多但從來不缺女孩子。和父親住在一個充滿白色瓷磚和大理石的房子裡。還有阿姨,蒼白安靜,舉止規矩優雅的阿姨。父親和阿姨都在大學裡工作,注重假日和休閒時間。何靖對他們都沒什麼感覺,他們並不常交談。父親高大沉默,肩膀寬得像橄欖球選手,幾乎都穿著一件灰色合身的長袖薄毛衣。何靖最常看見他的樣子是他坐在原木布製沙發上看著他的成績。「恩—」還可以。父親簽了名,蓋上印章。何靖曾和父親說過現在已經沒有人在蓋章了,不用蓋了有點丟臉。「是嗎?」父親抬起一邊的眉毛,驚訝的說。但下次還是一樣,簽名後蓋上印章。父親總是有些堅持,不說話的不知道有沒有理由的堅持。何靖想,他和父親是相像的。
何靖不常和父親一起外出,只有一次,一起去父親大學的研習營。父親在台上講課,他尷尬極了,就怕父親看他一眼。空調嗡嗡作響,身邊的同學面無表情的聽著,何靖感到很冷。那時候有個女孩從後門溜進來,像一股香氣一般坐在他旁邊。她的睫毛黑且長,朣仁很淺,像一碗茶的模樣,高鼻子淺栗色皮膚。她偷看他一眼,瞄了一下他台上的父親,很快的拿出紙筆。淡淡的乳香從她的身上飄來,撫摸何靖的鼻孔。她的神情像凝固的奶酪,何靖想,她好美,美得他不住煩惱起來了—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我們愛上他人呢—何靖思索著,腦中充滿工地般巨大的聲音,「如果可以因為美貌使人一見鍾情的話,那豈不是太童話、太膚淺了嗎?」他想起電影裡常有一種句子:「從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詩文裡,讚美情人的話也常常停留在她的雙眸、眉毛,她的美貌為止—所以愛是視覺的嗎?何靖感到非常煩躁,他想要相信,自己的愛情是高尚的,至少,別這麼生理式的簡單。但不管他想要怎麼相信,身邊這個女孩子幾乎要把它這樣的信念擊垮了,全身像重型機車的引擎。何靖差點喊出來。這時台上的父親扔給他一個關於機械動力的問題,他幾乎是用吼的回答。父親露出疑惑的神情,要他說得仔細一點。何靖父子針鋒相對起來,父親問問題,他答,父親再問問題,他反駁。何靖突然感到一股力量,像被什麼支撐著、膨脹著,全身發熱。他和父親爭辯一些描述上的差異,最後父親說得面紅耳赤,一百多雙眼睛瞪著他們,包含何靖身邊那茶色透明的瞳孔。何靖莫名的快樂起來,覺得自己不斷的在發光。研習營結束後,父親一言不發的載他回家。他突然想到這是第一次和父親講這麼多話,很奇怪呢,他悵然的想,突然感到後悔。但又立刻開心起來,看看手中那女孩的電話,「我是學姊。」她說,把電話寫在小紙條上,遞給他。
第一次打電話給她之前,何靖一直不知道那女孩為什麼如此肯定地稱自己學姊。後來才發現原來她在準備重考。「也不是之前考不好。」她轉轉眼珠說,「只是我有更想唸的學校。」她在國立大學辦了休學,待在家裡讀書。考上大學以前學姊天天來他家,他們做完以後她就點煙給何靖抽,然後趴在床沿在何靖的書本上畫畫。何靖於是每天放不一樣的書在床邊,後來他所有的書都被畫的花花的,他難得有一種很好的感覺。學姊對他而言是神秘的,不像他之前的那些女孩子,他對她們很行—其實只是她們愛他,何靖接受而已。何靖過過節日吃吃她們買的早餐一陣子之後,他就可以帶她們回家,一顆一顆的解開他們寬鬆制服上的鈕扣。直到他和她幾乎赤裸的並肩躺著,何靖的雙手從她們的乳房滑至肚臍。他薄薄的嘴唇撕開自己的冷漠,抬起一直低垂的睫毛,誠懇的問她們:「妳,是真的想要嗎?如果不想,我們隨時可以停。」那些女孩不吭聲,表情漸漸從疑惑恐懼轉化為聖母般的奉獻的神情,他就知道自己可以繼續了,總是這樣的。無往不利。
等到一個女孩的甜味嚼完了,他就吐掉換人。他從來沒有愛過那些女孩,並爲此感到自豪,他的愛情是神聖的,他告訴自己。然而學姊不像她們。她總是懶懶的看著他。聽他說他覺得人生如何如何,每次他說到一半的時候她就輕輕笑起來,笑聲好像摻雜了輕蔑和嘲弄,還有一點點縱容,或者疼愛——然而這只是何靖的猜測。學姊不像她們,不說愛,學姊說別的東西。她說她的感覺,她說看的表演,說她看到的人。何靜說完以後就是她的演講時間,她不停地說,然後好像突然想其什麼的輕呼:「何靖啊……」那是學姊少數發出的,溫柔的聲音。何靖沉溺其中,蛋糕甜奶油。然後學姊就會脫下他的運動衫,他們做愛。
她是何靖看過最會說話的人。一開始他覺得她是最美麗的人,後來變成最冷漠的人、最孤僻的人、最積極的人最熱烈最獨立或最不經意的出現在他身邊的人。學姊有想法有目標。什麼都像又什麼都不像,就像魔術師的鸚鵡,在金色的鳥籠中用各種語言說話、變幻成各種模樣。「何靖啊……」她有一次說「你要找到一個形象。一個形象。像是……你爸爸晾在外面的舊襪子的模樣、你看到夕陽從橋上落到橋下的樣子、你小時候站在台表演唱歌的樣子、你第一次騎腳踏車越過馬路的感覺。你要找到一種姿態、一個骨架,以後不管你做什麼事,唱什麼歌,說什麼話,都有那畫面在你身上。你要找到一種生活的模樣,何靖,而且那要是你一輩子不會遺忘的印象。懂吧。」何靖想起他小時候養的一缸蝦子,透明的他們在水裡漂游的樣子,透著燈光,好美好美,他總是把整個房間的燈都關了,窗簾拉嚴,打開魚缸的燈静靜地看,一看就是一個小時。他餵牠們很多飼料,牠們透明的腸子就被飼料填成草綠色。他們很美,何靖想。美的小時候的他幾乎不敢相信。學姊天天來,他們的日子就像旋轉木馬一樣沒有止境的過了一些,又一些。這些美好的日子讓何靖幾乎相信了宿命,或者緣分什麼的。「何靖啊……」有一天學姊對他說「人生中有很多是都是隱喻,或伏筆。很多事都是應該的,就想一想,接受吧。平凡和安身立命,並沒有什麼不好。我真的很不喜歡這麼說,但你記著。」然後她就安靜了,翻開何靜的英文課本,在上面慢慢地畫出一雙交疊的手。何靖側躺著看學姊背對他的樣子,學姊甩了一下頭髮,打著捲的黑髮搔到他的鼻頭。她好完美的美好著,像是一個母親,活生生的,不像他軟弱安靜,植物般的阿姨。
春天淡盡了變成夏天,日子還是像旋轉木馬一樣,但好像越轉越慢了。
學姊變得更陰晴不定。有一天她静静的站到何靖的房門口。「我們都要被卡在格子裡的。」她瞪著何靖鋁製的窗櫺,「我們要把自己切割成正方形塞進去。不然……何靖啊……別人切會來切你,切、切、切,把你剁碎。」她的眼光像水銀一樣散落了一地。「你把自己切割成別的形狀也一樣。」學姊為何靖點了一根煙,趴在他的腿上發呆。何靖抽完煙也躺下,大腿又麻又熱,學姊好像睡著了。他聽到她用迷濛的聲音說:「我以後要嫁給你的,和你一起煮飯洗衣,賺錢養家。我並不想這麼說,但我得告訴你,就是這樣。」何靖以前不想這些事的,關於那些規規矩矩的關係。他相信他的愛情事是轟烈偉大的,相遇相愛以後如雷電般爆炸,留下深谷般的痕跡,支持他度過餘生。愛情不應該再婚姻或者類似的關係中褪色、老去、轉化的。然而他現在卻被學姊說感動了,癡迷的作起夢來。這樣不也挺好?就像多數人一樣安安靜靜的度過大半輩子。他想像他和學姊一起老去的樣子,安穩的生命,互相依靠互相抱怨。突然覺得人生很長,長得美好。
他聽見雷。雨下起來了。
越來越接近大考,學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候她只是在何靖的房間,畫他的窗簾、書櫃、衣櫥和床。她不斷的、局部的素描何靖的房間,在他的物理課本、音樂課本、美術課本上。「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充滿方形結構的城市裡,」學姊仍不放棄她的演講時間,「方塊豆腐。」她的素描總使充滿又粗又硬的黑線。她嘆氣,停下動作。他們已經不再做愛不再接吻。何靖覺得這樣一點問題也沒有。考試前一天,學姊突然又熟練地脫下他的運動衫。接下來她什麼也沒做,單單和何靖肩並肩的躺著。她說:「世界上有好多人…老的人、醜的人、美麗的人、唱歌的人、喝白開水的,賞花的人……目前為止,我跟你都只看到一點點。」學姊的睫毛垂下來,她盯著何靖的腳指。「但是最後大家都會死的,所以……何靖啊……」她把毛巾被拉到身上。「我們來練習死亡吧。」學姊閉上眼,一動也不動的躺得平平的,又伸出手,把四季豆般纖長的手指蓋在何靖的眼皮上。何靖於是乖乖的躺著,乖得像一張水餃皮,不一會而他就睡著了。睡夢中他好像聽見學姊說了什麼,但他聽不清楚。好久以後他才醒來,全身軟綿綿的,枕頭好像濕過一片,有塊印子,黏黏的,何靖不記得他有哭。他流了一身汗,覺得自己變成一塊豆腐。
然而,從此以後,學姊就消失了。
何靖在網路的搜尋引擎上打入學姊的名字,三千多筆資料,他看得眼睛乾燥酸痛。他想起一篇俄國小說,內容是一個男子在酒吧遇到他的真愛。那女人領他到她的公寓,他們度過此生最難忘的一夜。孤獨的男子想他的人生終於如此完整。第二天早晨他下樓散步,然而一回頭,女人的公寓竟隱沒在一群標準化的住宅區中了。她的電話號碼和他們相連結的部分就被一起放在那鳥籠般的公寓房間,再也找不到…何靖右手握著的滑鼠越來越滑,每個網頁裡學姐的名字在其他的字之間不安的閃動游移。何靖頭昏眼花,好像看到學姊迷路了。她在她說的,方形的城市裡,驚慌失措的穿越黃黃白白的馬路。
何靖覺得自己被切成一塊一塊。他躺在床上想起父親,媽媽離開後的一段日子他也是這樣蜷縮的躺著。他又想起小時候那缸美麗的蝦子—牠們全在一個晚上死了,因為他把燈開了一夜,因為他們在燈光下很美所以他把燈開了一夜。醒來發現牠們蜷縮成一個一個半邊的括號。好疼好疼噢,媽媽說。後來天真活潑奶奶覺得「不安於室」的媽媽離開了,換上安靜規矩的阿姨。從此以後奶奶安靜多了,父親也安靜多了,他變得平靜沉默不再快樂卻也不再大吼大叫了。這樣比較好,奶奶對鄰居說,這樣比較好。小小的何靖遠遠的看著。
傍晚的陽光把窗櫺的影子映在何靖臉上,那些紅色透明的小蝦子們都充滿著綠綠的飼料。
就快要被塞進框框裡了,他想。
破碎的、正方體的何靖臉一皺,輕輕的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