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抬頭,眼下的小天使竟蛻成臃腫淤黑、傷痕遍布的屍身——怎麼回事?揉眼,閉眼,睜眼,再揉眼,可怕的景象已消失,安睡的孩子依舊是安詳的容姿……
圖/鄭青青 |
如果時間願意佇留,或者說,流光飛沫晶瑩閃爍,繚繞指掌,任憑點選,你想泊在哪一瞬?
經過哄、撫、吻、抱四部曲,女兒總算閉上眼簾,遁入夢鄉。床邊的他,仍是眼巴巴睖著平凡可愛的小臉蛋——單眼皮、略塌的鼻梁、稀淡紋動的眉、噘緊的嘴,彷彿圓廓弧線裡匿著宇宙最深邃的信息。有時平靜如冰湖;時而呼吸急促,輾轉翻覆彷彿置身風暴;經常癡嗔笑怒,似在彩排愛戀;偶爾狂譫囈語,以不定調、亂詞牌的節律舞動人生。
稍不留神,女兒會不會翩然起身,客串夢遊者,閉目參與深夜的世界?
凝望:瞋、眒、瞇、覷,不由自主的睎視。飛魚倏然躍出閃亮的意識之浪,再回身投入墨黑翻騰的印象之海。不請自來的美妙,勝過預言、占卜、算命和為人父母者嘔心絞腦的形塑。看不透的生命,穿不破的迷障,每一齣床邊故事皆是成長密碼,交纏錯落的天機毛線球。
光影綽綽,彷彿光暈罩身,疼憐惜愛的保護傘,彌天蓋地,護守未來。伸手,不敢擾醒酣眠的孩子,沿著光衣,隨體詰屈,回歸先民臨摹自然、指點乾坤的心靈跋涉;一筆一畫,一彎曲一迴旋,譜寫孩子不知的情意繩結,哦不,是父女臍帶。
「你對女兒太好了,好到像浮潛,一下海就不肯上來。」妻曾用怪喻形容他的耽溺。「是沉潛吧!也許我想探索孩子最初的感官宇宙——羊水世界;也許我想偷窺她的粉黛年華……」也許,妻想說的是:遺忘了情趣把戲,省略了前戲、床戲,生活裡沒有遊戲,只有「兒戲」;面對女兒像是在表演馬戲。他心知肚明,那是不由自主的深戲。
妻不只一次提醒:「是寵溺吧!她早就不是嬰幼兒了,早就該離開白雪公主。你這個深情老爸也該醒醒了。」是啊!吾日三「醒」吾身:清新的早晨先向小祖宗請安,疲憊的黃昏急著回來找小傢伙提神;深夜哄女兒入睡,卻教自己掉進半寐半寤似真似幻的迷宮——她的靈魂暴動,他的啟蒙式旅行;飛閃花白的窗景,歧錯時空的千殊萬象。有時,天眼頓開,女兒似睜似覷的瞳窗倒映斑白垂老簌簌顫抖的背影……
啊!猛抬頭,眼下的小天使竟蛻成臃腫淤黑、傷痕遍布的屍身——怎麼回事?揉眼,閉眼,睜眼,再揉眼,可怕的景象已消失,安睡的孩子依舊是安詳的容姿,只是身軀暴長了數倍,白皙、慧黠、戀床也戀父的荳蔻少女。女兒什麼時候長大的?淒厲的容顏象徵不幸?暗示苦劫?強烈的寒意貫穿背脊,他環左顧右,想要關窗閉戶。「你怎麼了?」是妻的聲音。
等等,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半年前女兒的小學畢業典禮上,你和妻不是哭紅了眼,像一對捨不得嫁女的白髮雙親?女兒初潮那晚,(很奇怪,這種事你竟然第一個知道。)做爸爸的翻來覆去,徹夜不眠,腦中穿梭杜牧「娉娉嫋嫋十三餘」的意象,成住壞空的莫名悲愴:漸熟和姣好終將步向崩壞。嗔癡是劫,愛怨是難,美麗是苦,寂滅是數。不願苛責,不給壓力,不設目標,不忍磨難,他和妻的教養之道:只要女兒不學壞、變壞就好。
變與不變就交錯在永恆的一瞬:絕美的天使容顏,延長的床邊故事。十三歲的可人兒,仍活在父親用童言童語建構的童話世界,也相信所有的讚美親近皆出自真誠與關愛。他吐出一口大氣。惡魔驅逐,徵兆消滅,感應不理,幻象——他不要幻覺、虛相,只想停在唯一真實的此刻。他的女兒,永遠是他以為是的樣子。「你怎麼了?醒醒吧!」一線尖音從遙遠過去破空而來,那是妻催促勸阻的嚷喚,從女兒上小學開始就試圖將他拉離床邊的引力。愛怨憂歡的五花大綁哪!他搖搖頭,想避開那幻聽,現實的冰暴兜頭兜腦砸下,在他失眠七日夜的眼前閃舞:「女兒已經……啊!我和你一樣不能接受,她是我十月懷胎的寶貝哪!警方已經抓到那個變態兇手。老公,你醒醒……」
霍然站起,肉身撞擊推床的巨大聲響震碎了停屍間的虛白假相:風雪漫天,湮滅了海岸、山稜和疆界,四壁滾落的雪粉,宣告世界的崩裂。他感覺冷,砭骨蝕心的冷。「女兒已離開我們,我們也離開吧。」瞝看寂天滅地,猶睠睠回眸:閃亮冰岩上,肢體拼合、修復完妝、玉潔冰清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