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縱橫古今《閒話中國人》火鍋的文化意義
【歷史文化】縱橫古今《閒話中國人》火鍋的文化意義
2009/10/5 | 作者:易中天
火鍋簡直渾身上下都是中國文化。
火鍋熱,表示「親熱」,火鍋圓,表示「團圓」;火鍋用湯水處理原料,表示「以柔克剛」;火鍋不拒葷腥,不嫌寒素,用料不分南北,調味不拒東西,山珍、海味、河鮮、時菜、豆腐、粉條,來者不拒,一律均可入鍋,表示「兼濟天下」;火鍋五味俱全,主料配料,味相滲透,又體現了一種「中和之美」。
更重要的是,火鍋能最為形象直觀地體現「在同一口鍋裡吃飯」這種一層深刻的意義,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共食」。
更何況,這種「共食」又絕不帶任何強制性,每個人都可以任意選擇自己喜愛的主料燙而食之,正可謂「既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的那樣一種生動活潑的局面。所以,北至東北,南到廣州,西入川滇,東達江浙,幾乎無人不愛吃火鍋。
還有一點也是極為重要的,那就是火鍋要「用火」。
用火,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我們民族用火的歷史相當悠久,早在一百七十萬年以前就已開始(雲南元謀人),吃火鍋則至少有八千年的歷史(大約在磁山、裴李崗文化時期)。
事實上,中國文化一直把會不會用火、熟食還是生食,看作進步與落後、文明與野蠻的分野。
《禮記‧王制》說:東方的野蠻人叫夷,南方的野蠻人叫蠻,都「不火食」。《禮運》篇也說,我們的先民,起先也是不會用火的,只能生吞野果,茹毛飲血。後來,「聖王」出現了,「修火之利」,這才有了烹調、釀酒、服飾與建築,也才有了禮儀,有了文化。
這就正對應了列維‧斯特勞斯的那個著名公式:生/熟=自然/文化。
直到現在,以用火為界限,生與熟也仍有褒貶之別,如「生吞活剝」與「爛熟於心」,「生拉硬拽」與「熟門熟路」等。
此外,如生澀、生疏、生硬、生造、生僻等詞,亦有明顯貶義。至於「生番」,則直接指「不火食」的野蠻人;「夾生」,則往往是罵人的話;而「人生地不熟」,則是很不幸的事。
這就不可等閒視之。因此在上古時代,就要有人專門來管理「火食」。這個人的任務是:一、看管火堆;二、烹煮食物;三、分配食品。可見其權力和責任是很重大,工作性質也很神聖。因為神聖,所以也是「善」,而「火食」也就稱為「膳食」。
這人既然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權,當然也就掌握了群體的領導權。可見最早的「政府」,一開始就是「廚房內閣」。只是到了社會分工更為精細,政府職能更為多樣以後,「膳食科長」才不再由「內閣總理」兼任,而另派他人專司。
但在遠古,這人的地位仍是一直很高。傳說中擔任過高辛氏或顓頊氏「火正」一職的「黎」,大約就是這種專司管火和「火食」的人。
當時的族群肯定很小,族人中年輕力壯者外出採集和狩獵,年長體弱又富於經驗者留在家中看火,並烹烤食物。外出勞動者日暮歸家,寒風暗夜中大家圍定火堆,享用熟食,真是何其樂也!因此,「火食」並不單單只是「熟食」,更重要的還是「共食」。所以,它也是「伙食」,即「共火而食」,故「伙」字從人從火。
共火而食的人就是「伙伴」。「伙伴」原寫作「火伴」,據云起源於古代兵制。古代兵制,五人為列,二列為火,十人共一火飲煮,即為「火伴」。
〈木蘭詩〉云:「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惶」,這裡的「伙伴」便泛指同一軍營的人,相當於今之「戰友」。其實共火而食,古來如此。不過一般共火而食者多為家人,不足為奇。只有軍營裡,才是非親非故而成「伙」。
所以後來,便把不同的人因同一目的而結合成群體,稱為「結伙」,並由此產生出合伙、入伙、打伙、搭伙、散伙、團伙、平伙等概念,而「火食」也就變成了「伙食」。
火鍋,大概就是對原始時代和古代戰爭中,「共火而食」的遠古回憶吧!
中國菜餚,無論煎、炸、蒸、炒,一般都是在廚房裡加工完成後才端上桌來,只有火鍋把烹調過程和食用過程融為一體,不但把鍋端上桌來,而且讓火貫穿始終。這不正是一種最古老也最親切的方式嗎?
圍在一起吃火鍋的人,不是家人,便是伙伴,不是兄弟,便是朋友,不是極富人情味嗎?尤其是在北風凜冽、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冬,三五友人,圍爐共酌,淺吟低唱,真是何其樂也!
白居易詩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懷疑那就是請朋友來吃火鍋的邀請函。
由此可見,火鍋不僅是種烹飪方式,也是一種用餐方式;不僅是一種飲食方式,也是一種文化模式。獨食難肥,共食才能吸取營養;獨食無味,共食才會其樂無窮。這就是請客吃飯的意義了。它不僅是吃喝,而且是共食;共食也不僅是聚餐,而且是同吃;同吃也不僅是同在一起吃或吃同樣的食物,更是吃人情,吃血緣。
有了人情和血緣,一個又一個群體才得以建立和鞏固,個體也才得以生存。顯然,中國人喜歡請客吃飯,並不是中國人好吃,而是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群體意識所使然。
來源:人間福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