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川準導演的《坂本龍馬,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裡,維新志士龍馬十三周年忌前夕,覺兵衛奉命勸說龍馬遺孀阿涼在紀念活動中露臉;他來到阿涼改嫁的金兵衛寒酸的屋宅,空無一人,只有蟬噪嘎嘎不休;金兵衛不久後返家,這個瑣瑣碎碎的男人向來客炫耀起了,他和阿涼雖然沒有育養小孩,但是這個夏天共同飼了一隻蟬,還將牠命名為明太郎,今天正是明太郎長翅膀的日子呢。
金兵衛並不知曉,蟬噪讓人心煩,覺兵衛在他回家前,已經一劍刺死了那在空中舞飛的明太郎。
電影看到這裡,我驀地又想起了幼時曾經養過的蠶蛾中的一隻。
小時候大家都養過蠶吧。每年春天不知從哪裡拿到的一窩蟻蠶,套在火柴盒裡帶回家,天天守著,似乎看得見牠們日夜都在趕路那樣地抽長,一開始灰燼一般布滿一張小桑葉,現在一整個掬水軒空餅乾鐵盒也幾乎不夠住了;隨著軀體逐漸肥大,食量更是驚人,天天這裡那裡找桑葉,偏偏全天下小學生同時都養起了蠶;看見我發愁,偶爾地父親、常常是母親下工,會自口袋掏出一疊桑葉交給我。
父親性格浪漫,帶著遊戲的態度,像是我的同謀;他曾經作穡後返家,小弟問他空拳頭裡窩著什麼,他要小弟把眼闔上、嘴巴打開,便將掌中物什往小弟嘴裡倒,小弟呸呸吐出,原來是一條小菜蟲;小弟氣得猛捶他,父親哈哈大笑,一把將小弟扛上了肩頭;或是我看父親嚼檳榔,問他好吃嗎,他說好吃啊你要不要也吃吃看,說著掏出一顆交給我,我學他將檳榔拋進嘴裡,一咬──哇!辣得我兩隻眼睛噙著淚水瞪他。
母親不一樣,她時時感受到生活的重軛,因此遞給我桑葉時不免夾帶幾句叨念,我向她吐吐舌頭作個鬼臉,忍不住開心,到稻埕裡打一桶井水一片片清洗過後再一片片拭乾,免得蠶寶寶吃了拉肚子。
一日日,蠶寶寶鮮潔肥壯終於到了頂點,身軀逐漸轉為透明,同時吐絲把自己封進繭裡,這時候只能等待了。稻埕角落的木芙蓉自開自落不為誰美麗,青蛙嘓嘓蟋蟀唧唧牠們怎麼不會誤認了彼此?……蠶繭好像有了動靜,繭上先是被濡濕一個小圈,蛾便破繭而出,雄蛾雌蛾互相找尋,尾部緊緊黏在一起。老師說,牠們在交配。鄰居大哥啐道:「ㄟ豬哥啦,講得這樣文雅,能有什麼不同?」他也嚼著檳榔,張闔兩片豬肝紅的嘴唇。阿公淡淡回他:「不要跟囝仔黑白講。」
交配後,體積較小的雄蛾很快死去;雌蛾腹部飽滿,有秩序地一顆顆排卵,排完卵後疲憊不堪,落花一般,枯葉一般。
有一回我把一顆蠢蠢欲動的蠶繭放在門檻上,一邊做著家庭代工一邊觀察,繭已被咬破,蛾就要現身;誰知這時鄰居大哥自稻埕走來,啪咑啪咑,一腳踩上門檻,把蛾踩得泥爛,我哇啦哇啦痛哭起來。阿公說:「袂使踏人家的戶橂,不知道嗎?」鄰居大哥好無辜:「踏個戶橂這樣嚴重啊?」知道緣由後,趕緊返身離開。一會兒後出現,他捧著一個餅乾盒,盒裡數十隻蛾任我挑。「我要我的那一隻啦,我要我的那一隻啦。」阿公聞言,低聲道:「恬恬(按,安靜)。」
後來我常想起這件事。
有一年暑假到某大學文藝營講課,旅館裡瀏覽了收錄於營隊講義的山田詠美〈海苔壽司卷的兩端〉,又想起了那死在門檻上的雌蛾;過兩日,當我再把文章讀過一遍後,發現竟然沒有任何通往這件往事的線索。或許只是閱讀當時的浮想聯翩?也或許是旅館外叫得至死方休的蟬分散了注意力?甚至我還將作者記錯了,是向田邦子。我的記憶力趨向兩端,某些場景某些氣味、光影晃動,在腦海裡如年輪般歷歷分明;另一方面,張冠李戴,橫生枝節,無性繁殖,因此我一向不倚賴自己的記憶。
向田邦子在另一篇散文中引述了一個故事。一名長年漂泊海上的船員,總是對夥伴提起一件微風往事:在故鄉小鎮一家蔬菜店和魚店之間有家小店,販賣外國地圖和富有異國風味的物什,少年船員常流連不去。這名船員有一天終於回到了故鄉,他等不及地去尋那家小店,卻發現哪裡有一家店開在那裡,那裡只有一個僅僅容得下一名小孩蹲坐的牆縫。a
記憶之為物,往往也就像那個在蔬菜店與魚店中間的牆縫吧。o
不過《坂本龍馬,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中,覺兵衛一劍刺死明太郎一幕確信不會記錯,因為作了筆記;不過「養蟬」不比「養蠶」,若蟲在地底短則一年如葉蟬、長達十七年如十七年蟬,到了成熟期,傍晚時分鑽出地表,爬上樹幹或枝椏,羽化為成蟲;電影裡金兵衛說他和妻子阿涼一起養著明太郎,並且將要目睹牠長出翅膀。我看著覺得很可疑。
李安以《斷背山》橫掃各國際影展後,回到母校台藝大演講,我曾在編輯台上讀過逐字稿;在冗長破碎但不時有靈光閃爍的文字中,有兩件事我記住了。套用魯迅的話說,「一件是關於做戲的,還有一件也是關於做戲的」,不過第一件我拿它來做人,第二件我拿它來作文。
李安說,對不喜歡他的電影的人,他會試著溝通,但到了某個程度他就放棄了,「我不可能討好他們,也不需要討好他們」。
李安又說,對呈現在銀幕上的一景一物他都抱著考據的態度,並不以成為該領域的專家為目的,而是把力氣用到剛剛好,不少也不過多地,達到信實、沒有破綻的程度。他說:只要夠用,只要能夠分辨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什麼是在銀幕上有效的,什麼又是做白工,這樣就可以了,「最終人家還是看演員演技與故事,人性的共通點、戲劇性」。的確,也有以「養蟬」作為一門謀生技能的,但是在屋裡養著一隻蟬,為牠命名,抓準了時間要看牠長出翅膀,市川準這樣拍,是稍嫌浪漫了。
也是在編輯台上,讀到「蟬蛻」是一味中藥,這是早就知道的,小時候曾到處收集,賣給隔著一大片稻田與老家遙遙相望的春生堂中醫診所,它知名到甚至連紅極一時的台語片演員矮仔財與大胖玲玲都不遠百公里前來。文章還提到,蟬蛻治喉嚨沙啞,這倒是先前沒聽說過的;鳴蟬治啞聲,真是太有意思了。不過作者以為那是蟬死後遺下的屍體,不對不對。李安做戲哲學第二點在這裡派上了用場。蟬蛻是若蟲的殼,「金蟬脫殼」的殼啊。
來不及排卵便被踩得稀爛的蛾,來不及交配便被一劍刺死的蟬,漫長的準備在一瞬間變成徒勞。少年時讀鹿橋《人子》,書裡有個短篇,小白花期待屬於她的那個早晨的到來,她養精蓄銳要以全副力氣在那個早晨綻放自己;結果等來的,卻是個陰雨天。她只能以一朵苞蕾的形式死去。這是我所讀過的,最殘酷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