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29 16:44:20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閱讀小說】4之1 哈露的尾牙

【藝文賞析】【閱讀小說】4之1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圖◎吳孟芸


祥和新村的尾牙訂在下午六點。哈露拉著最要好的兩個鄰居,就三個婦人家,忙了整整一天,將自治會旁邊的廣場已經布置得差不多就緒。

今年的尾牙一開始就透著詭異。

村長連旺病得只剩下半條命,躺在醫院的癌症病房裡。當村子裡有人以此為理由,正敲鑼打鼓要連署罷免村長時,村長具名的尾牙邀請卡也送到了家家戶戶,沒過幾天,村裡的里公告欄中貼出巨幅海報,從來不曾辦過尾牙的里長也要辦尾牙了,時間就訂在村辦尾牙的次日。

兩場尾牙宴!本來應該是加倍的歡樂,但大家都嗅到了濃濃的不尋常氣息,尤其是里長辦的那一場,地點居然不是在新落成的美輪美奐的里活動中心,而是刻意選在村自治會廣場,是要收買人心呢,還是存心挑釁,令人既興奮而又有點不安地期待著,千萬不要發生什麼才好,但一定會發生什麼吧!

和每個清晨一樣,在斑鳩的啼咕和白頭翁的囀鳴聲中醒來,哈露來到澄澈的冷峭中,在庭院中巡一遍親手栽植的花草盆景,該修剪的修剪,該掐摘的掐摘,鬆土澆水,一切如常,但心裡卻少了那分慣有的寧靜安適。為了這次尾牙,她已經奔走忙碌了將近一個月,照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另有自己無法掌握的事或許會發生,但千萬不要發生什麼才好!

冬日的午後,不自覺間已近黃昏了。

廣場上,五張三乘四尺長條桌併成餐檯,整排鋪上喜氣洋洋的大紅布,映著哈露圓嘟嘟紅通通的臉頰,儘管寒流來襲,繃得緊緊的面皮子卻淌著汗水,只見她胖敦敦的身子屈膝彎腰,一鼓氣膝蓋一頂,便把一盆鼓面大的粉紅色矮牽牛端了起來,十來斤重的花盆就上了檯面。

「唉──小心點,千萬別扭到了腰。」她邀來幫忙的阿霞嚷著,趕忙過來幫著將盆花托住,挪到定位。「妳還以為自己少年唷,六十好幾囉。」

「哈,這不就好了嗎?」兩手交互拍掉手上的灰塵,「再講哪還有什麼腰可以讓我扭的……」說著輕盈擺動著和肥臀等粗的腰身,退開幾步端詳著,瞇成兩條縫的眼中流露出滿意。四盆矮牽牛,淺紫、雪白、深藍,再加上這盆粉紅,全都是她自己一鏟土一把肥養出來,從家裡搬來的,每一盆都紙紮出來般圓簇簇的,整個餐檯頓時熱鬧起來,只等著外叫的菜肴送來擺上,到時候色香味就都全了。

與餐檯隔出一方空場的另一邊,阿霞與賢嬌也已經把用餐的桌椅擺置停當,四處湊來的方桌圓桌、方凳圓凳、合板的塑膠的,有的可以坐十人,有的只能擠六個,算算十來桌,坐滿的話倒也容得下七、八十人,如果人數超過,反正是吃自助餐,四處走動著或站著也無妨,大家也可以多聊聊家常,這樣還更熱鬧些。

空場的一頭,同樣鋪著大紅布的桌上已經堆滿了摸彩的獎品,從洗衣粉、洗髮精到香皂、毛巾,林林總總也有五十多個獎項,只可惜頭獎僅是一輛傳統腳踏車,二獎也只是一台電風扇,雖然不免寒酸,但這兩個獎項卻是天外飛來的贊助,已經令她喜出望外。這些日子,騎著那輛車齡十幾年但和她一樣保養得宜的五十CC小綿羊,她不知吃了多少軟釘子踢了多少硬鐵板,總算有了一點代價。

隔著空場子,獎品檯的對面,卡拉OK也已擺設妥當。哈露好說歹說,才說動了兒子明宏向公司請兩個鐘頭假,過來幫忙裝設,一併為廣場張燈結綵。光是平常供自治會土風舞、元極舞、韻律舞、太極拳上課用的那點照明是不夠的,她交代兒子,非得要燈火通明還要掛上彩帶氣球,那才顯得出過年的氣氛,又嫌自治會的卡拉OK音響不夠好,索性將自己家裡兒子為她新買的那套搬了來,總之,一定要大家唱得高興,要讓今年才創辦的卡拉OK班同學大大地露臉才好。

無論如何整個場面當然不可能比得上里長明天辦的尾牙。公告欄貼出來的海報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又是電子花車又是辦桌的,頭獎更是令人心動的液晶電視,還有變速腳踏車,這不只是里長破天荒的大手筆,更是村子裡前所未見的大場面,到時候只怕要開上幾十桌才擠得下吧。

但無論如何這才是屬於村子的尾牙,是屬於她的尾牙。她得趕快回去換套衣服。連旺不能來,她就是今晚的主持人。


那一天到醫院去看了連旺回來,哈露本來還有點猶豫的心意變得更加堅定。

整個胃連同十二指腸全部切除,連旺剛從加護病房轉移到普通病房,躺在病床上,吊著點滴,原本個頭就不大的身架子,脫了水似地縮成個孩童般,臉色慘灰,兩眼無神。看到這景況,哈露本來不打算提了,倒是他自己主動講起來。看來病魔或許打敗了他,卻還沒把該負的責任從他的腦中一併抹除,雖然他已經扛不起來了。

「我問過我老婆……都知道了,隨他去吧。」連旺雙手交疊著撫壓肚子,臉上現出痛苦的樣子。

「你是說罷免?」她輕蔑地說。「放心啦!村子裡都支持你,他搞不出名堂來的。」

「妳回去替我謝謝大家,還有,尾牙的事──」

「那當然就照常辦囉!」她迫不及待搶著說。這可是她來看他的主要目的之一,時間已經很緊迫,就等連旺一句話。

連旺張大了嘴巴,一時楞住,等會過意來才露出一絲苦笑。「我現在這副德性,妳看行嗎?」

「哈,還有我們呀!」她心裡想到的是村自治委員會的委員們,眼中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連旺沉吟了半晌。「我看今年就算了,一來是怕累到你們,再來──」

「累?我不怕。」她打斷他。「再來,還有什麼問題呢,經費嗎?」

「這當然也是個問題。」虛弱的眼神憂心忡忡,避開她的逼視。「既然連罷免這種事都搞得出來,我更擔心的是他會來搗蛋……我看,今年還是算了,等明年……如果我沒死的話。」

「明年?如果你沒死?」她彷彿一腳踩了個空,整個人翻倒在地上般,圓團團的臉龐一陣通紅,不再講話,眼睛轉向窗外亮花花的天空,忍住了淚水。

「就算是你死了,村子還在。」告辭的時候,她俯下身,小聲卻堅定地對連旺說。「何況你現在還沒死。」

從醫院出來,她直接就到自治會去找村幹事商量。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的老先生抬起老花眼鏡,疑惑地望著她。原則上講好,只幫她處理文書方面的事,其他一概不管。

「真搞不懂妳是怎麼想的,圖的又是什麼?」老先生說。

晚上跟兒子明宏談起這件事,這個向來只要她說一就不會說二的孩子,那張跟他父親一個模子的娃娃臉居然連稜線稜角都爆了出來,口氣焦急而憂慮。

「媽,我並不是不要妳幫連旺叔的忙,只是沒有必要去得罪那個流氓。」

「怎麼連你也這樣想呢?」她在心裡吶喊著。「我並不是要幫連旺,更不是要惹那個流氓啊!」

當她把擬好的計畫告訴自治會其他委員和自己那一票姊妹時,她們也是同樣的看法,只有阿霞與賢嬌願意挺她,這會兒連兒子也不跟她站在一條線上了。

「擺明了就是這樣嘛。」明宏憤憤地說。「什麼鬼連署罷免,還不就是那個人在後面興風作浪,誰不知道呢?人都快死了,他還要剝人家一層皮,這種人,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里長這個人惹不起,哈露當然明白。問題不在於他的勢大,六合彩組頭起家,連著五任的里長幹下來,從立委、縣長、縣議員到市長、市民代表,幾乎全都買他的帳,跟黨部的關係尤其緊密,若單講這一點,她反倒覺得那是他的長處。可他除了做那些政客的樁腳,自己吃香喝辣,下面養一票混混兄弟外,從來不曾為里民謀過一丁點的福利,一旦有求於他,反倒是藉機需索,事成了,是他的選民服務做得好,不成,那是你的禮數不夠周到。更可怕的是,誰若是得罪了他,定和你沒完沒了,非弄得你寢食難安不會罷休,「不要給我堵到」正是他的名言。

哈露甚至懷疑,連旺的胃癌就是被他給整出來的。

那種羞辱到胃裡面翻江倒海似的絞痛,她是嘗過的。

前年老公過世,處理完後事,聽說可以向市公所申請一筆三萬元的喪葬補助,哈露毫無頭緒,理所當然地去拜託村長強仔,里長的跟班強仔卻要她去找里長,說他才比較夠力等等。

囁嚅著說明來意,哈露聲音有點顫動。

七、八個人圍著一張大原木茶桌正在泡茶,那人便便大腹,坐在中央,兩腿做八字敞開,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拿起茶杯一仰脖子飲盡,斜眼打量著她。

那白白淨淨的小小瓷杯,哈露覺得在他的手裡彷彿隨時會碎掉。她好像連身子都快顫動起來似的。

「公所沒有錢啦,申請也沒有用,到時候打了回票,只是丟臉而已。」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覺得所有的眼光都像刺針一般落到她身上,他還講了些什麼她根本也沒聽進去,失了魂似地奔出里辦公室,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整個人癱在沙發上一直不停地噁心,嘔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

後來幾個女人家聚在一起講到這件事,有人才點醒她,她竟然是空著兩手去的,因而還成了眾人的笑話。但她何曾了解這些「規矩」,老公在世的時候,外面的事自有老公打點,她只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她的天地就是廚房、孩子、家,家門之外,就是那一方庭院和院子裡四季盛開的應時花卉、鄰居婦人間的閒話,以及市場裡的錙銖斤兩。


那天夜裡她從未有過地失眠了。

摸黑來到廳裡,也不點燈,和老公的遺照對坐著。在他生前,兩人也常在睡前這樣小坐,在黑暗的保護中覺得很安全。他說那是他的習慣。剛結婚時,當他一人到黑暗裡獨坐,她不免琢磨著他是不是有心事,或對她有什麼疙瘩,便懷著忐忑去陪他,一次兩次,見他並不排斥,也就一同坐了,而她原本怕黑,漸漸習慣後,也就跟著喜歡起來。

他們的婚姻是經過媒合的,年紀相差著十多歲,在契約架構出來而非愛情譜成的生活節奏中,兩人的感情總是文火一樣,一向既不熱烈但也從未失溫。偏偏他又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外邊的事極少和她談起,也從不教她操心,但回到家中,就一切都聽她的。剛在一起生活時,有些家務事她會問他的意見。「家,是妳的。」他總是這樣說。以後她也就不再多問,只是更加倍細心料理他的起居,把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有了孩子後,或許是孩子發揮了黏著作用,兩人之間多些互動,但交集也僅止於兒子。待兒子大了,多出來的時間她便都放在那一方庭院中,成了鄰居口中的「花奴」,她卻樂此不疲,甚至把種花的樂趣推廣給鄰居,送苗移株不遺餘力,使她住的那條巷弄家家戶戶終年繁花似錦,並以此炫耀於鄰里。

但不論在什麼階段,始終不曾改變的,則是這樣在黑暗中的對坐,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

自他獨自去了之後,她便不曾在黑暗中獨坐。事實上,他重病住院以來,她也只坐過一回,並因為承受不了孤獨的重量而匆匆起身回到房間,含淚睡去。她這才明白,她之所以不怕黑是因為總有他在身邊,知道自己並不孤獨。即使他偶爾出差不在家,她的獨坐倒也怡然自得,那也是因為她知道,明天、後天或幾天之後他就會回來。

窗外浮動著使君子濃郁的花香,浸透了夜色,融入黑暗漫進屋裡。她閉著眼,彷彿要把自己關在他仍然坐在對面的時光裡,不願意回到現實來。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便少了伴奏似的,孤獨感又洶湧而來。

她抗拒著,終究忍不住,張開眼去看那相片中的人,雖然在黑暗中並不能夠看得分明,但藉著窗外流進來的路燈微光,按著相片上依稀可辨的輪廓,她便可以指出他臉上熟悉的細部。

他在時,多少個晚上,她便是這樣在黑暗中端詳著他,看著他那張溫和飽滿的圓臉,眉宇間那股總長不大似的稚氣,而他多數時候則是閉目而坐,整個人融在黑暗中,彷彿她不存在。

如今,相片裡的人雖然睜著眼睛卻更不言語了。

庭院裡有風走過,使君子懸垂的藤藤葉葉窸窣碎語著,香氣漫開來,聽覺與嗅覺的刺激將她拉回現實,被視覺占住的心思一空下來,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便突然跳了進來,滴答、滴答、滴答,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字一字地說著。

她一驚,那是不知多少年前她問他一個問題所得到的答案,或者說只是一個不能算做答案的回應。

其實她問的也不算是問題,只是一時起心,在黑暗中問他:「看不看得見我的臉?」

他沉吟了一下,仍然閉著眼,說道:「在光亮中,人的眼睛只看別人,但在黑暗中看到自己。」

就這樣回應著,便不再多說。

當時她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既沒有多問也沒有多想,但在黑暗的包覆中,覺得身體裡面有什麼地方被觸動了。

重新閉上眼,感受著時間移動的腳步,她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是了,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看到過自己,即使在黑暗中,看到的也只是他。

如今,換成是他在黑暗中看著她了。

(待續)


自由時報-98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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