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小說】 同情

◎薛維 圖◎吳孟芸

與喜樂的人要同樂；與哀哭的人要同哭。

——《羅馬書》12：15

據說甘蔗可以清熱潤燥，有益肝肺。此刻，我經常騎車穿越的馬路旁邊，黃線之上，便停靠著一輛搭載甘蔗的小型貨車。剛過中午，且是極不正常的酷熱的十月，站在車上的那個女人卻依然長袖長褲。車頂的帆布篷架已經拿掉了，一小塊稀薄的菩提樹影又不夠用，她只好以這種方式防曬。她放下刀，在削落的蔗皮之間迴旋，走動，彎身。然後她像走索人般，雙手水平地持握著一根長長的甘蔗，放在秤上。秤針再次復活，隨即靜止，市聲則依順時針的方向繼續行進。

剛好一百。她說。

這是我第三次向她購買甘蔗，可是，我已經感覺有些過度了解她的身世了。她是台北市人，復興高中畢業以後，不知何故──這個部分她很緘默──嫁給了一個喜歡居無定所的男人，從此足跡遍及台灣，甚至離島。她曾經向我細數幾個縣市的小吃、廟會、夜市、風景區等等，依稀是為她的流浪的故事舉證。我當然相信她，至少表面必須如此。我老婆是政大畢業的，在景美住過好幾年。我這樣告訴她。當時，她的臉孔立即變得更加柔軟和善，幾乎有光。真的嗎？那麼她一定知道溪洲街了。我娘家在溪洲街有一棟三樓透天，專門出租給台大和師大的學生。你在教書對吧？我一看就知道。現在當老師很不容易。你們努力想要教好學生，這個世界卻在努力教壞他們，例如電視和網路。唉，罄竹難書……

為了供養兩名子女，以及一個從不露面的頗為神祕的丈夫，她每天早上八點之前必定抵達這裡。圍牆那邊的國中就要唱歌，升旗，訓話。太陽已在證券大樓的玻璃帷幕上運行。萊爾富的店員換班。冒牌和尚又在化緣。一輛工程車緩緩前進，將柏油鋪倒在因為偷工減料而多次凹陷變形的路面。她的VARICA 1200就位，開始截斷馬路這邊的黃線，直到將近百枝的甘蔗賣完，或是警察前來驅趕。在這幾個小時內，閒雜人等，仙鬼神魔，只要願意花一點錢，就有權利向她購買若干的貨品，或者其他東西。

我曾經聽說：這是民主自由的資本主義社會，每一個仍然活著的人都在出賣靈肉。

她很擅長交際，對誰都有話說。察言觀色、見風轉舵云云，她也能夠身體力行。我有時想，她是被命運放錯位置的民意代表、學者或酒國名花吧。我第一次來買甘蔗時，她自始便操作著流利標準的國語，除了暢談教育，也會批評政府的攤販政策，讓我確信她是所謂的外省第二代。後來，我發現她也能說標準流利的台語，也可議論在野政黨的種種手段。如果有一天，她忽然面對碧眼金髮吐出完整複雜的英文句型，我也不會訝異。

她應該還不到三十五歲。寬長的衣物讓她略顯臃腫，不過，若從清秀的面龐及靈敏的動作推斷，她其實一點也不胖。大概因為天熱，她的頭髮剪得很短很薄，使我想起某家外商公司的一位女主管，我曾經在她的手下度過漫長的五個半月。她的眼神尤其像她。當她注視你時，你知道她正在思索你的未來，仿若花豹。

她可以當上主管，自然不是因為能力或者美德。工作十幾年，換了七個老闆之後，我甚至懷疑：是否曾經有人只因能力及美德而穩坐高位的呢？耶穌被高高地舉起了，那卻是在十字架上，頭戴荊棘的冠冕，而且僅有幾個小時。據說，祂此時坐在上帝的右邊，但那是在天堂。在墮落的世界裡，美德和能力不但無法掌權，更會招來禍患。

天下之無道也久矣。那個姓王的不就是如此嗎？在單位裡，他的工作表現令人妒恨，又不願意同流合污，終於遭人設計，簽署了一份有問題的文件，被迫於依法究辦和賠款離職之間擇一。他離開後，眾人仍不肯放過他，遂在同業間散播流言，說他除了好賭、貪瀆，還有極為嚴重的戀童癖，受害者甚至包括未滿週歲的幼兒。

還有人說，他後來窮途潦倒，得了一種叫做「懼曠症」的病，似乎可信。但那是什麼病？我不知道。不過，既然畏懼曠野（何其異國風味的病名），它應該與《聖經》故事有關。耶和華讓以色列人在曠野飄流四十年，承擔淫行的罪，不得進入迦南美地，想必是此症的濫觴。

奇怪的是，每次想到那個姓王的，一堆蟑螂便會鑽進我的腦子。在姓王的離職兩年之後，我也換了工作，開始為一家頗為知名的度假飯店擔任執行協理。第一次值夜班時，我輾轉難眠，似乎聽見廚房裡有些聲響，於是下樓查看。我打開廚房的燈。啊，數以百計的蟑螂爬行在地面、牆壁、櫥櫃、鍋碗瓢盆……

距離她的VARICA 1200大約兩百公尺，也在一棵菩提樹下，一個中年男人困守著另一車甘蔗，落寞冷清，像被夏娃逐出樂園的亞當。同樣販售著名的埔里甘蔗，他顯然欠缺這個女人的本領。他偶爾也揮舞手臂，吆喝著。可是人們──蒼蠅也是──似乎寧可多跑一段混亂危險的馬路，也不願意貪圖便利，與他交易。這和甘蔗的品質或價錢無關。她討人喜歡，他不。那才是主要的理由。

顯而易見，在生存競爭一事上，她遠比他優越。她就如同家庭中──無論哪一個家庭──父母親特別寵愛的那個孩子，不太可能遭受任何形式的虧待，遑論虐待。她又像是監獄裡──即使在那種原始的地方──壞人與比較不壞的人都想爭取的囚犯。她是生物課本中的適者之一：體積不大，善於擬態，常見於人多之處；雌雄不拘，絕非弱者，因其擁有討人歡喜的知識，並且身體力行。

而討人喜歡是多麼重要啊。只要查看一下史書、記憶或百貨公司內陳列的商品，便可以理解。它的重要性正如權勢、金錢、關係、容貌……

她把削好分段的甘蔗放入塑膠袋裡，又用細繩束緊袋口。我伸出手，一顆不小的汗珠從高處滴落在我的無名指上。雖然戴著斗笠，她仍舊滿頭大汗，長袖上衣的腋下和前胸後背更因潮濕而顏色變深，乳罩的樣式時而凸現。那是三分之二罩杯的，粉紫色刺繡款，我的台南的女友的最愛。那名小腿刺青的男子始終偎靠著貨車側架，持續地仰著頭，以言詞挑逗她。我要換這枝，長又粗飽，好參像吞了規罐威而剛。妳看，入珠最密遐，還有鬍鬚沒剃清淨。擱來一枝予妳爽爽仔賺。歸身軀澹漉漉，凍會條未？凍未條就要大聲叫出來呢。戮我這根的皮要多少錢啊？妳真有氣質，妳尪干無講過？……我看不出她的心意，於是將兩枚硬幣交到她的手套中，什麼也沒有說，轉頭發動機車。

我回到家，先發了一則簡訊給J，隨即脫掉襯衫與長褲，打開冷氣和電視，開始啃嚼吸吮著甜而多汁的甘蔗。恐怖主義再現，造成國外地鐵十二人死亡，五十多人受傷的慘劇。全球化是人類文明的進步，還是冠冕堂皇的暴力？而在花蓮，一對父母帶著年幼的子女環島旅行之後，在旅館內燒炭自殺了，四個人的手腕都繫著紅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將為您深入現場追蹤。年薪千萬的女主播說。請鎖定與我們一起關心這片土地。十六秒鐘之後，她轉向另一架攝影機，開始播報選舉的新聞。和黑金掛勾的政客，就應該讓他們落選反省，只有真正清廉愛台灣的人，才有資格做咱ㄟ頭家，你說對不對啊？對。台灣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泛政治化，而是每個人多一點同理心、平常心、真心和愛心。大家說是不是？是。在投票那一天，讓我們厝頭牽厝尾，阿母邀阿爸，鬥陣用神聖自主的選票表達人民的心聲，莫使美麗的島嶼繼續沉淪，這樣好不好？好。

我連續按了幾下遙控器，設法令畫面離開喧囂瘋狂的人生。最後，畫面停止於一個情色頻道。編寫攝製這些A片的人了無新意，智商顯然不高。肉體已被窮盡，除了荒涼的重複，他們再也變不出花樣。洗澡、自慰、口爆、顏射……即使衣衫整齊的心靈告白也是抄襲，令人厭煩。例如這一名自稱十九歲的日本女優，除了展示假牙和豐滿的身體，發出淫聲穢語，她還必須闡述星座與愛情的關係，追憶童年的怪夢（附帶若干佛洛依德或塔羅牌），描繪未來的事業藍圖……

不過，我還一直想著那個賣甘蔗的女人。在生活的競技場中，她終究要親自上陣，拋灑大量的勞力心思，實屬不易。這是無庸置疑的。生活也切割磨損著我，讓我輪廓模糊，難以拼湊。因此，我多少可以體會她的焦慮、疲憊、哀傷之類。我想到她的聲音與表情──尤其當她刻意地運用鼻音，口唇微張，目光悠遠之時──然後想到我的辛苦的肺臟和肝臟，我的工作經歷，以及有朝一日她會成為我的競爭對手的可能。

於是我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未來，只要她還沒有離開此地，我將持續站在人多的一方，向她購買甘蔗。只是，關於她的生命，我不會有絲毫的同情。●

自由時報-9811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