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熱溫高過四十度,她在MSN上抱怨,沒有冷氣的宿舍像座悶濕的熱帶雨林,外頭地面滲出白煙而人也要蒸融,城市裡植物和人一樣都沒什麼精神,而電視新聞中不斷播放著高溫一再被突破,多少日本的老年人因中暑而過世。
「諷刺的是那些因中暑而死的人還要經過火化,又是一道地獄。原本想說日本緯度比台北高,要來這裡避暑,怎麼反而像自己跳入火坑。」
她抱怨的同時,我也述說連續颱風影響台灣甚鉅,搞得台灣人心惶惶,再過一陣子可能我們這附近都可以淺游了,之前同學小李半開玩笑說要買來救災的充氣艇也快可以派上用場,不過可能要請政府先救救台灣穩定不了的菜價可能更來得實在。一斤青菜動輒數十元,小黃瓜六條上至一百元,真的只能靠便利商店的果菜汁來補充不足的蔬果,而身為人婦的同事抱怨大賣場根本沒看到便宜的蔬菜,倒是看到漲價後的雞蛋還有不斷翻漲的麵粉和油品,我笑著說台灣天災和物價也儼然快變成另一個地獄。
她沒說那邊工作的狀況,前幾年她還在家裡幫專門糊紙的老爹工作,鎮日整個人黏在膠水、紙還有紙糊假人之間,她甚至半開玩笑說再過幾年沒找到男友,就要替自己糊一個完美情人。
38年國民政府移台那時她老爹跟著一路踉蹌到台灣,也沒什麼錢,只好跟著軍中同袍學功夫替人糊紙慢慢闖出名號,別人的喪葬中需要的「靈厝」她老爹不僅做得維妙維肖,還兼做山水和小僕童在裡面,一樣的價錢在其他糊紙師手裡可能就只有一間房子的外型而已。她老爹做出口碑後生意穩定,隔了近二十年確定反攻大陸無望,又不想做羅漢腳孤獨一人,就在這裡成家立業,也生了個阿月,我們都這麼叫她。而住在同一個眷村,鄰近的婆婆都會對她老爹叫著表具師(Hyougushi),據說那是日據時代對糊紙師的稱呼。
阿月沒有母親,版本很多,可以編成好幾部連續劇,不過沒有母親的阿月很幽默,成績雖不怎麼好,手卻很巧和她老爹一個樣,國小到高中的勞作和美勞幾乎都靠她我才能安穩度過,大學後大家各分飛,隔了幾年聽說她到一家創意公司工作,不過好像嫌工作累薪水低所以又跑回來,在她老爹跟旁做糊紙。
小時常跑她家,陰暗窄小的房屋坐落在路底,走進低矮的門口裡頭飄散著一股鬼魅氣息,許多大小不一的紙人、燈籠、靈厝或是巨大造型的金童玉女及招魂幡散置在四周,最裡頭有間小屋、一盞昏黃小燈,她老爹就在那裡專心的趕著醮典要的大士爺和虎爺。我們倆小跑步跑過木造樓梯上到閣樓,她的祕密基地,那時我們也在趕工學校的花燈造型比賽。我和她掛在同一組,大多數時間我只拿著零食和她擠在偌小的房間內看她用竹篾支成骨架,再將紙糊濕抹上漿糊貼在胚體上,最後再手繪上色。她糊出兩條金魚裡頭放著燈泡,做出一抹清水,最後欲罷不能的又做出幾朵荷花幾片荷葉,整個夏日景致已經在她手上完成。
夏蟬不斷嘶叫著,聲音扎得人越發覺得夏季炙熱,她和她老爹一個樓下一個閣樓,專心致志的各自糊著紙,而我大口的聞著這屋內飄散的雜夾著木頭、膠水及顏料的氣息,多年之後這氣味仍不時無預警似的出現在我生活周遭。
阿月的作品過於成熟且華麗自然引起同學的臆測,連老師都不免擔心這樣高水準的作品拿出去參賽會不會引起更多的誤會,辦公室內老師坐定,喝了口冒煙的茶問著:「陳明月,聽說妳爸爸是幫人家糊紙的?」
阿月點頭。
老師也點點頭沒再繼續追問她,彷彿得到他要的答案。
「這作品妳和阿月一起做的是嗎?」我點頭。
「你做了哪些部分?」老師繼續問,我卻支支吾吾的答不出來。
老師誇獎著這作品做得好,加上燈泡設定成最底層的湖水亮燈、接著荷花,交錯而出的燈光把金魚弄得更加鮮豔,幾乎像是沉在湖底的兩團小火焰。老師問阿月,這周美術課能不能在同學面前再做一次,順便教同學?阿月沒點頭我也不敢答應。
那一年的作品像夏季過後墜下樹梢的蟬,那個造型的燈具在回家的路上被阿月放置在大水溝裡一去就不回頭了,不過隱隱約約夏末的陽光卻刺得我看見那兩條金魚擺脫著那些支架的束縛往遠方游去。
幾個季節過去,我們換上嶄新的制服,白衣短裙風中飛揚,一轉圈髮絲像瀑布流洩在肩上。和阿月報名手工藝社,中國結、布玩偶、編織縫紉她一概做得極好,甚至變化出不同造型花樣。老師才剛教完紙藤編織筆筒,阿月已經做好一個作品,並且改良成可拉關的鉛筆盒,在我們眼中阿月成了神人,且每一次的作品總在社團三節課以內完成,絕不會隔夜才帶來學校。
一次下課和阿月又擠到她窄小的閣樓,我們急欲長大的青春連同身體變得巨大,這閣樓更顯擁擠,不過我們總在這已經老去的屋內一次又一次述說我們的未來。
「阿月妳下來一下!」她老爹叫著,阿月停下手邊功課蹦蹦的下樓,她父女倆的聲音像兔子蹦跳般躍進我耳內,「上次妳做那台偉士牌做得不錯,有人說他爸托夢說也要一台。」
阿月像兔子一樣又蹦進閣樓後開始做偉士牌機車的紙模型。
「燒給人家的嗎?」
「嗯!好像大家要的東西越來越多,以前有樓房、有桌椅、有僕童就可以交差了,現在好像越補越多,再繼續下去就要真人一樣大小的房子才塞得進那些東西了。」
八○年代正是偉士牌VESPA盛行時。
整個青春我在零食和阿月的陪伴中度過,阿月在幫他老爹工作及我的陪伴中度過。
大學之後我們鮮少聯絡,彼此有各自的生活,我在外地讀書久久才回家一次,阿月邊讀書邊在設計公司打工。再見到她時她手裡抱著一疊設計圖,邀我進到她的小閣樓,樓下一樣的陰暗,她的父親背影依舊只是更駝了點。阿月房內煥然一新,大多的東西都被清掉,多了一個展示櫃,裡頭擺著許多精細迷你用紙做成的東西,桌椅、電視、櫥櫃、廚房到衛浴設備等,全都是栩栩如生的縮小版。
阿月笑著:「這些都是用厚一點的紙下去機器彩色印刷,只要像小時候勞作一樣,沿著虛線對摺再用膠水黏上就會變成這樣的作品。」阿月攤開其他的設計圖:「妳看,現在甚至有人訂購立體的花盆造景,大家的要求越來越多了。」
阿月邊學美編邊去設計公司打工練習經驗,這些都是外快,她說當初那台偉士牌每次有人訂做她都要重做一次,大學接觸到更多的理論和技術後便想著怎樣減少父親的工作量,那種大型的紙糊神明、動物造型是無法用機器取代的,但是一些小型配件部分可以用設計圖加上人工印刷電腦繪製來取代。
「傳統工藝已經受到現代社會類型的轉變而有所改變,除了技術之外還要靠科技,這些可能還不夠,還需要跟得上時代才行。」阿月說著,她把自己的夢想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的完成,一如她熟悉的糊紙技術一樣,先做好支架接著糊上紙又著色,不緩不疾以自己的步調專心致志朝著自己設定的目標。
幾年過去,阿月又換過幾個工作,眷村裡的幾個老人躲貓貓似的消失,巷弄之間也開始變得讓回去的我摸不著頭向;幾間老房子不見、幾棟新建築開始動工;幾間舊商店鐵門關上、嶄新便利商店或超市招牌的日光燈又像陌生人笑得過頭的潔白牙齒一樣,敎人多看兩眼。
鄰家的老年人一個個莫名的消失像被吹笛手的魔樂吸引,一個個往墓地裡去,最後他們的靈厝的確都是阿月的老爹一手打造,按照著他們生前的需求:有的要大屋、有的怕寂寞要人陪、有的要寵物、有的要庭院、有的想加進一張照片一個物品一條手巾,她老爹都按照他們要的全做齊了。
阿月老爹的背比以前又更駝。
前些年,阿月有天電話中跟我聊她老爹說如果他死了,想在靈厝內擺置死了很久的來福還有阿月的母親。她父親認真的跟她說,害她嚇得不知所措,還以為父親得了什麼病,一直逼問她老爹,後來才確定是自己多想了。不過她接下家裡事業,另外開發一些時尚用品,從名牌手錶、名牌手機、名牌提袋到名牌跑車她都先製好設計圖,再請日本廠商用她選取的特殊紙類製作,一來外型和真的幾乎一樣,甚至手機的座充、電池、滑蓋、旅充一應俱全;二來這種紙能快速燃燒且不會汙染空氣。她手下新一代的產品很快就隨著都市中的情報網散布出去,不久隨處可見到阿月及她產品的相關報導。
隔幾年,她家依舊陰暗的屋內被挪出一塊,她老爹的遺體被擺置在內,房間內播放著佛經,低鳴的佛聲嗡嗡像蜜蜂一樣圍繞在四周。阿月專心的替父親做著和家裡造型一模一樣的景:上頭的閣樓是她,樓下是她老爹工作的背影,後面有著一家四口的照片,她手繪著沒見過的母親的臉,還有狗來福及她和她老爹。一個記者不知從哪得到消息,莫名的出現在這空間之中,以媒體暴力般的問著:「妳會幫妳父親做一個最新流行的iPhone嗎?」
「當時應該說免費做給你啦!」阿月在MSN上又提到這事,話題一轉:「妳知道日本東京現在熊蟬大暴走,不分日夜集中鳴叫,高達九十五分貝以上,成了都市中另一種噪音汙染。據說原是為了綠化東京都而從外地遷移進許多樹木,裡頭有許多熊蟬的蟲卵也一併帶了過來,結果變成另一波生態浩劫。更誇張的是,日本光纖網路近年常發生故障,經過維修人員調查發現許多熊蟬刺穿厚實的光纖網路而產卵,所以導致網路中斷等問題產生。」
MSN上互道再見關上螢幕之後,另一頭的我想到幾年前台北也因外來種的紅火蟻而造成居民的極大恐慌,紅火蟻具有生態上的優勢,而造成當地生態的失衡和浩劫;甚至,同熊蟬如出一轍的,公共設施可能因為紅火蟻的入侵而導致設施故障或是電線短路等。
這是生物對人類的小小反撲,以聲音以利齒,以在自然生存的利器成了都市中的破壞武器,而今夏的天氣也以排山倒海的熱浪和連續強颱反擊。
夜色如濃墨,那頭的阿月一定煩惱著該用怎樣的素材來做出更多成品,如何用更快速方便的方式來延續父親一手創立起來的老事業;日本的民眾繼續被熊蟬的噪音所困擾;台北的市民心底對紅火蟻還存著隱隱恐懼;此刻的我則關心著颱風的動向,以及擔心著明天菜價會不會飆漲。
外頭還下著雨,隱隱約約,空氣中潮濕的氣味似乎夾雜著熟悉的那股漿糊、竹篾及紙張的氣息,隨著夢境之船的搖晃我似乎又跑進她的閣樓,一路奔回我們的青春。
●詳細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宗教文學獎」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
●徐嘉澤,1977年生,國立佳冬高農綜合職能科教師,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時報、聯合報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窺》(基本書坊)、即將上市的散文集《不告別的風景》(九歌),部落格:http://blog.yam.com/jyad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