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3 18:29:12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齒輪

【藝文賞析】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齒輪
2009/12/03 
【聯合報╱林子策(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中文系二年級)】

這篇文字凝練、精準如詩,有職業級的身手。──焦桐

作者用齒輪轉動的意象來代表二代的傳承,寫法高明。──丘秀芷

 
圖/鄭青青
 
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撲臉而來的微風,暗藏著莫名的安靜。伴著嶄新的腳踏車,彳亍在靜悄悄的巷陌;我又不經意兜轉到這小巷來,不懂有沒有驚醒了末端那間破木屋?每每經過,會期待地望著,外婆你能出來迎接我。可惜,直射的陽光無法驅走一屋的寂寞,就好似我的期待無法換來日子的重來。這,曾經是你的安樂窩,也是我童年的溫床。

那時候你常碎碎念:「幸好有瓦遮頭,不必日曬雨淋。」

屋頂鋪蓋著滿是鏽斑的鋅片,板屋上已攀爬著無數不知名的蕨類。夜深時,風蠻橫地亂竄過木板縫隙,演奏起「呼呼……」詭異的交響曲。我不得不鑽進棉被中顫慄。迷糊中,不曉得是你粗糙的手掌,抑或是輕風,緩緩掃著我的背項。我會緊緊握著滿是皺褶的手掌,依偎掌心傳來的陣陣暖意跌入夢鄉。不禁回想起,父母絕塵而去前,將五歲的小手交託於你後,我便不曾鬆開。手腳宛如家門前那株落地生根,落葉時不知覺地長了根,在肥沃的土地上重新發芽。

多少個清晨,你洗刷的旋律中,總是迴蕩著隱約的佛號。睡夢中的我聽見你騎著腳踏車離開大門,驚醒而跑出門外焦急地張望著你漸漸遠去的背影,大聲哭喊著求你回來。你回頭招招手,喚我坐上後座,一塊到巴剎去。我捉住你的衣襟,唯恐一個墩或坑帶來的顛簸,都會將我拋下。殘舊的腳踏車吱吱作響,你吃力地踏著,旋動那大齒輪嵌合著鐵鏈,艱辛地驅動著後方小齒輪,不懈地前進……

陽光呵欠連連的午後,我貪婪地奔馳在你的菜園,從番薯田跑到甘蔗簇,繞個急彎攀上紅毛丹樹枝,連汗孔也急促地喘息著。坐在樹枝上,眺望你的草帽化成棕色飛蛾,翩舞於綠葉中。樹上翠綠的紅毛丹還未成熟,心中埋怨它們緩慢的成長,解不了我的嘴饞。什麼時候你來到樹下,舉起一節節暗黃的甘蔗,削皮洗凈。我吞吐中,你已經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繼續施肥澆水。彎腰,拔起倔強的雜草;挺腰,再輕輕捶打著腰椎,緩緩的……頂上的草帽將大半臉遮去,卻掩不住你的輕嘆。我擔憂著,時光會不會在草叢裡躲貓貓,一不留神就俘虜了你的暮年。

風雨在拍打,擊得鋅片頻頻扯喉呼痛!

偶爾閃光打雷,膽子都嚇得瑟縮在腸子裡頭。凌厲的風勢呼嘯,一時間連屋子也搖晃起來。鄰居說這木屋是阿公親自造的,不曉得是不是混進了阿公的執著與呵護,它的堅韌度往往超出想像。聽說生命的消逝是能量轉移過程之必要,就是依附在這木屋嗎?那阿公呢?是不是和我一樣,不得不離開原本的家,寄居在其他地方?我偷瞄著,搖椅上闔眼的你,前後搖曳。你從不說起阿公。

一束落雷,打斷我的詭想,我慌張地跑到搖椅那兒,跪坐在你兩腿之間。

那晚的風再大,卻吹不散你身上茅山油的濃濃氣郁。多年以後,我依然認為那就是「衰老」的味道;再更多年以後,或是我的味道。風濕病病發時,你會搓搓膝蓋,揉揉手肘,企圖驅趕這擾人的糾纏,就像在垃圾上狂舞的蒼蠅,怎麼也驅不散。我常常替你按摩關節處,希望能減緩你的痛楚。鬆弛的皮膚,彷彿稍微使力就會脫落,好比牆壁那斑駁褪色的漆皮,那樣脆弱。

我曾說,阿婆你的手好像麵粉哦。你不經意喃喃,老了。

某天,你從倉庫翻出一輛蜘蛛網厚得嚇人的腳踏車。抹布游走時,團團烏纖蕭蕭落下,墜地時似乎有隱約悲鳴,我是無禮的侵略者,狠心摧殘著牠們的家園,心中不禁閃過唏噓。

那天起,馬路上多了我放肆的呼嘯。我享受風聲刷過耳際的快感。偶爾,放緩節奏,尾隨著你那被夕陽拉長的身影,像個燈塔,喚我回家。

腳踏車鐵鏈的脫位,是常有的事。我以焦慮和暴躁,強迫那串硬朗的鐵鏈歸位;它以頹廢的姿勢垂掛著,不理不睬。我只能哭喪著臉求救,你隨手撿起樹枝,俯身觀察,把鐵鏈撬一撬,便輕巧的將鐵鏈搭上齒輪。我懷疑,你手上的樹枝是根魔術棒嗎?更懷疑,你是騎著掃帚的巫婆嗎?不,腳踏車天使更可能些!大齒輪與小齒輪就這麼輕易地被征服在你手下,鐵鏈頑強地將兩端銜接著,一起旋動。

我問外婆,齒輪會蛀牙嗎?

不曉得什麼時候,菜肴總是剩得好多,看你咬嚼青菜的時間越來越長,最終換成稀粥便是三餐。猙獰的野草乘勢覆蓋了你的菜園,你也無力鋤耕。那時候開始,尾隨你上菜市、串門子的日子開始成為奢想。搖椅上午睡的你,任由我獨自在外晃蕩。有段很長的時間,我常以白日夢聊慰著自己,謊稱這只是過渡期,但你腳踏車上的落塵,以厚度印證著我的不安,焦慮如麵包菌在雪白土地上偷偷滋長,即使再怎麼卑微,也是觸目驚心。

舅舅與阿姨開始頻頻聚集於木屋內,陪伴著外婆說話。國外的雙親,終於在離別七年後再次回到木屋,但我已穿起了蒼白的喪服,跪坐在人群之中。比我服裝更奇特的陌生人,忽響忽沉地念著什麼似的,繞著圈子打轉。我就恍惚地坐了好幾晚。

之後,在安排下住進了新家,才發現自己原來不是落地生根,倒像蒲公英,隨著不定向的風漂泊著。我把舊家的腳踏車帶到新家,之後,身體止不住長高,腳踏車也不再適用,只能擱在儲藏室,偶爾清一清灰塵,為齒輪上油防鏽時回憶起以往的事。

至今,腳踏車的齒輪已經停止轉動,毋需趕路了。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22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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