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我在母親的頭上種植了白髮
【藝文賞析】我在母親的頭上種植了白髮
◎顏樞
母親趴在我面前。我正努力在髮叢中尋找,尋找埋藏著的絲絲白髮。
很久以前,大概是我國小的時候,母親突然託付我一項工作,就是幫她拔除埋藏在黑髮裡的白髮。當時,我盯著她還很烏黑的頭髮,對這項工作感到茫然,而且認為沒有必要。
看似簡單的工作,其實做起來很難。我必須仔仔細細地翻找髮叢,除了長時間的聚精會神,還要忍受不斷反覆的動作,深怕漏掉任何一根白髮。那時,我拔出來的白髮,還屈指可數。
現在,母親正趴在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用夾子拔下白髮,一旁的衛生紙上早已白髮成堆,那是一個小時工作的成果;但是俯瞰母親的腦勺,剩下來的白髮卻仍然如同晴朗夜空中的繁星,一點一點地布滿整個髮叢。
何時起,母親的白髮已經繁殖到再也斬除不盡!
何時起,我已經無法用手指頭遊走在母親的頭皮上,而必須倚賴夾子才能拔掉一絲絲的白髮!
何時起,我和母親都改變了!
母親每半個月都會提醒我要幫她拔除白髮,這樣持續了好幾年。說實在的,我對這項工作感到非常厭煩。以前,總會假藉別的事情來逃避;有時,母親也忘了,我便暗地裡鬆了一口氣。那時,我還年幼,看不見這些白髮所表徵的意義,而認為這項工作只是滿足母親愛漂亮的虛榮心。但是,母命難違,我還是乖順地幫她拔了好幾年白髮。
突然有一段時期,我覺得這些白髮變得好難拔;細而短的髮絲再也捲不住我逐漸粗大起來的手指。我向母親反應,希望可以藉此不用再做這個工作。她卻只是哦了一聲,並歸咎於我的手指長粗了,便從櫃子裡拿出了拔髮夾。我暗地裡咒罵一聲發明這種工具的人,也只得繼續利用這順手的工具拔除母親的白髮。
剛開始的時候,這項工作大概半個小時就做完了;雖然,不是非常明顯,但總覺得母親的頭髮似乎更烏黑了些。那種欣慰大概就是工作唯一的報酬吧!好些年過後,這樣的報酬卻愈來愈少;有時,工作持續了一個小時,頭皮上的白髮卻似乎沒有減少。那種感覺就像在沙漠中,向著想望的綠洲不停踏步前進,而綠洲的距離卻始終非常遙遠。最後,我乾脆騙母親說拔完了,反正她也無法看到自己的後腦勺;或者,她根本不想去看,畢竟那是歲月痕跡最明顯的地方。
最近一次幫母親拔除白頭髮時,正值大學入學考試剛結束。她和我都剛熬過了一長串心力交瘁的日子。母親趴在桌上,我往她頭上一瞧,瞬間嚇傻了;有一股波濤自胸口湧起,黑髮白髮漸漸混合成一團灰色,濃烈的酸楚逐漸浸沒全身。到底是誰將母親受過的苦難一一種植在她的頭皮上!更讓我愧疚的是,竟有一大半白髮是我種植的。我年少時,並不是一個很乖巧的孩子,在外頭捅出的漏子,就如同母親頭皮上的白髮一般,數都數不盡;從國中開始,母親每隔幾個月就會接到導師打來的電話;那時我躲在廚房裡,偷偷看著手拿話筒的母親,表情從和老師輕鬆的寒暄漸漸凝聚起來,可能是她知道了前幾天我在廁所裡放鞭炮的事,也有可能是知道了上禮拜翻牆出校的事。
如今,我明白了,那些事情並沒有過去,所有憂愁的記憶都化做白髮真切地種植在母親的頭皮上。
母親突然說:「好久沒拔了,是不是又多了一些啊?」
她的臉龐埋在臂彎裡,發出來的聲音有些悶悶的,卻撞擊著我的耳膜,撼動著我的心扉;我強忍著哽咽。
「沒有呢!就跟以前一樣。」
眼前,母親的後腦勺逐漸模糊了起來。●
自由時報-9812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