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3 19:31:5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不遠處

【藝文賞析】不遠處 
 
  2009/12/23 | 作者:文/心薇 圖/吳毅平
 
  宿舍有二十層樓高,兩人一室,房間裡的煙霧探測器,敏感的像是疑心病重的潑婦,算不清多少次在驚惶間從高樓逃難似的衝下來。懷念起台北陳舊但親切有味的公寓,那裡需要這樣的陣仗。

來美國前,上網隨意選了學校,省心沒想太多,搬進去才發現離黑人區竟如此接近。除此之外,生活的空間和方式,都壓縮到極致,尤其入夜之後,孤單更是無孔不入,直接鑽進了五臟六腑,趕盡殺絕。

歡迎會上,他表情淡淡的對我伸出友誼之手,告訴我他早來一年,有事他願意幫忙。二十分鐘後,他開著車到了樓下,輕聲安慰:「還好嗎,美國就是這樣,習慣就好。」我轉過身去,偷偷拭淚。他帶來黑暗角落的一絲曙光,在那樣剛好的時間。

陳致遠不愛笑,挺拔的高度配上的是秀氣團白臉,細小的雀斑讓孩子氣的神態表露無遺。雙手防備性的插在口袋裡。他的眼神好似平靜無波的湖面上佇立的一隻孤鳥,那樣刻意的與人迢遠,卻又難以視而不見。

那晚後,或許察覺到我的孤單無依,開始經常約我出去,他總是準時赴約,衣著隨性,態度輕鬆,在電影院裡呼呼大睡,不然就是在商場逛街時跟我隔了老遠。我以為,他知道我需要朋友,一個可以依賴,彼此相屬的朋友。所以刻意維持著朋友間的距離。

我曾經問他,為什麼不多話,他聳聳肩:「我媽說小時候還有醫生說我可能是自閉兒。」「就不太會表達吧。」他喜歡穿運動型的垮褲,車子裡周杰倫的專輯百聽不厭,他討厭美國,痛恨念書,但母親不讓他回台灣,希望他好歹拿張大學文憑,沒得商量。

這天上完美國近代廣告史,才回家就接到電話。隔著話筒,他的聲音有點渺茫,掩蓋了心事:「你喜歡我嗎?」「你,是在表白嗎?」我有點不敢置信:「可是見面你都不看我,真喜歡?」他囁嚅著說:「喜歡啊,只是不擅表達,你知道……我沒什麼經驗。」我笑了笑,隨即釋懷了,這是他的初戀呢。他的愛情沒有排場,更甭說蜜語甜言,但他有真心,如琉璃般剃透晶瑩。往後不管去超市添購日用品,甚至只是在校園裡走走,相濡以沫的親愛,變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塊。

星期天早晨,跟他約在健身房,我興沖沖的站上跑步機,他一時興起幫我按了加速鍵。眼見愈跑愈吃力,我臉色大變:「停,我跟不上了。」他慌張的想把速度慢下來,為時已晚,我整個人啪一聲重重跌落下來。膝蓋早已皮肉分離。我又痛又惱恨:「你想殺了我是不是,這樣腿上留疤你就高興?」恨不得把痛楚一股腦全扔給他。陳致遠滿臉愧疚不捨,安靜的讓我發洩,買回來藥膏貼布,小心翼翼像是抱著古董花瓶把我放到床上,眼睛紅紅的:「老闆說這藥膏貼了不會留疤的,我每天幫你換藥。」我還是氣:「他說你就信,萬一有留疤呢?」室內的光線昏暗,更顯得他臉色灰白,他俯下身來抱我入懷,沉沉的說:「我娶你啊,別怕,我在。」幾個字把我連珠砲似的謾罵嚇得堵在喉嚨。二十歲的年紀不了解承諾的重量,聽到了心裡還是縮了一下。休士頓的生活,落地卻生不了根,但有他提供氧氣,一葉浮萍,才得已蒼綠。

陳致遠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很有異性緣。來自日本的優美,從不避諱自己的好感。優美一雙如星月般迷濛的大眼,很有日本卡通美少女的味道。嬌小的個頭配上一頭栗子色的捲髮,讓她看起來像東洋娃娃一般動人。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沒能引起我太大的注意。

感恩節我到姑姑家裡,她在紐約開了家代工衣廠,總不吝惜提供名牌瑕疵品供大家試穿,只是標籤車歪或是縫線不完美,但許多衣款都是新一季的式樣。姑姑拿起一件黑的發光的皮衣就往我懷裡塞:「這料子好款式也簡單,拿回去給你男朋友穿。」雖然談不上什麼恩情,但自從爸媽離婚後,在美國經常受到她的幫助,面對最親的人,有些話反而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

我提早一天回休士頓,下了飛機就想給他個驚喜。

我聽到極輕的講話聲。砰砰砰的敲了門,他開門見是我,一時驚喜莫名:「你怎麼自己回來,我去接你啊。」進了屋內,竟然是優美,娉婷的坐在沙發上跟我打招呼。陳致遠皺了皺眉頭,忙著解釋:「我沒邀她,她說做了什麼菜,硬要送來。」我想罵人,眼淚就先滾了下來,推開他獨自開車回家,進了門,全然的黑暗,一口一口,蠶食鯨吞我的愛情。

早晨醒來,全身滾燙,迷迷糊糊的囈語著,怎會在父親外遇後還相信男人?怎對愛情還有非分的渴求,又怎會這樣愛他?

敲門聲不知持續了多久,我勉強在黑暗中開了門。他的眼神焦灼,惡狠狠的看著我:「為什麼不開門也不接電話。」他的眼裡燒著火,我忿忿的說:「關你什麼事,到頭來你只是同情吧。」這句話把他激惱了,他緊扣住我肩膀,不停搖晃,氣急敗壞:「你講點道理,我怎麼對你的,她自己來的,難道要我趕她出去?」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門。我蹲坐在地上,有一種靜止的淒然,是啊,我吃什麼醋,妒嫉什麼,我只是,害怕你離開。

或許是我一臉病容,他沒有一走了之,幾十分鐘後買了食物和退燒藥回來,我愛他的心,總是柔軟明淨,像水洗的一樣,再多不快,都可消弭於無形。心慌的撫著我的額頭,他用盡氣力的緊抱我入懷,像把我揉進心裡,溫熱不散。

春天,他回台灣,回自家餐廳幫忙。走前信誓旦旦:「每天給你寫信,一年一下就過了。」我擁著他送的米奇娃娃,不離不棄。剛開始,課業繁重加上認識了新朋友,沒有預期中的空虛寂寞。只聽他說餐廳生意好,假日也營業,所以很少有空。電話打到餐廳,他家人卻常說他不在,時間一久,我甚至沒留心信箱裡已經空了好一陣子。我給他寫信,拚命寫,依舊無消無息,這實在不像他的作風。心裡暗忖著是去旅行了?電腦中毒?還是認識了新的女生?無憑無據,只能靠天真一點一滴的慘淡下去。

後來收到他的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有很多台灣零嘴、《壹周刊》,還夾著一張小卡片,上面的字跡凌亂,跟之前的筆跡有些微不同:「我們,到這裡就好,有什麼需要跟我說,除了未來,對不起。」不過數月,他想一了百了?我如常的上課下課,吃力卻硬是咬牙苦撐。他沒有再回信,偶爾還有包裹寄來,但多是一些吃食跟書籍,卻再沒有隻字片語。

回台前夕,無意中碰到他姐,我假裝隨意問起:「致遠應該是交了新女友吧?」對方沉默良久,無論我怎麼問,她都支吾其詞,不肯吐實。畢業典禮結束後,沒有太多喜悅,我心慌意亂的收拾行李準備回台,我要知道,他好不好,即使身邊有了人,我也要一句正式的話別。

所有他可能會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書有出處,人也要追根究柢。可是,我找不到他,他始終沒出現,我頹然的坐在他家門口,不知又過了多久,終於,見面的光景在夢裡不知出現了多少次,沒有一次該是眼前的景象。他的雙眼緊閉,步伐沉重而緩慢,臉色更白了,旁邊一名婦人,應該是他母親,邊牽邊叮嚀:「小心前面有兩格階梯。」他,看不見了!不該是這樣!是車禍?是意外?我腦袋被千百個問題轟炸得搖搖欲墜。他曾對我付出深摯的愛,即使我以為感情生變,也無法真怨他。我情願,他只是心已不在,那雙清朗明目依舊熠熠發光。

喚他,是雙重痛苦,不喚他,天理難容。隔著幾公尺我喊他:「致遠」,他的身體顫動了一下,跟婦人貼耳說了幾句,待婦人進屋後,他緩緩轉過身來,嘴唇不停的顫抖,我使勁沒讓眼淚掉下來,往前一步:「這就是答案,是嗎?所以沒法回我的信,所以只用包裹寄回你的愛,是嗎?」我說得含糊不清,連自己都聽不真切。我早該相信,別人的愛如浮光掠影,陳致遠不一樣,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不會變。像是被什麼給刺痛了,他朝著我憤怒大喊:「你以為你是誰,我們早結束了。」我的呼吸急促,感覺一顆心劇烈的跳動,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加重了語氣:「不要緊,我不在意。」我試著去牽他,他立刻大力甩開,陰沉沉的說:「我在意,你懂嗎,我盡了力就是不讓你看我現在到這個樣子,」他頓了頓,語氣悲涼而堅決:「車禍以後,連活下去都是艱難,請你,」他幾近哽咽,「到這裡就好。」一拐一拐的,他踉蹌地挨著公寓外的矮牆進了門。

我沒有追上去,是跟什麼在掙扎,他聲音裡難掩的痛楚和哀求,迴蕩在耳邊久久不去,清冷明月下,心事顯得寂寞而蒼涼,但我不會就此放棄,就像他對我付出的感情,是一種彼此相屬的默契。明天,會守在這,後天會,大後天也會……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只因愛,從未遠離。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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