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生命的脈絡
2010/1/15 | 作者:文/呂昇陽 圖/釋惟諴
屬於落葉中喬木的「細葉欖仁樹」,樹高可達十五公尺,它的側枝輪生,呈水平開展。當細小繁複的綠葉簇生綴滿於枝條時,望之有如千手菩薩平托著數層巨幅的團扇。
三月春風,一枚細葉欖仁新黃的葉子,自身段肅穆蕭瑟的高枝上隨風飄墜。這場的訣別,到底哪一方才是終結一年情緣的發動者?是葉離枝,還是枝棄葉?或者只是隨緣任運。
我無端的陷入一場幽邈的冥思。
在落葉成陣的風中徘徊,意外的發覺地上那初初離枝的落葉,非但沒有枯索的病容,甚至還出落成一葉飽含潤澤的新黃。翹首凝望,只見枝頭上細細碎碎鑲點著的小葉,在陽光中婆娑著琉璃般的黃彩。
這盈盈的新黃可意味著些什麼?為什麼轉瞬飄零墜地的老葉,還要執意在臨去前用盡最後的能量,將自己從革質化的滄桑裡昇華出一份透亮的新黃 ?驀然的想起〈葬花詞〉裡「質本潔來還潔去」的詩句,沉吟,沉吟,或許如此清麗淡雅的顏色,正是生命在褪去了塵世的風霜之後,所呈現的本來面目。
而當《楚辭‧九歌》裡掌握生死的「司命」,凜然揮手成風,葉片便獨自或呼朋引伴的迴旋舞落,展現了小小的生命在面臨死亡時的恬靜優雅。是以當我們面對細葉欖仁樹葉的死亡零落時,只覺得悠然如觀自在,並不會產生衰敗的厭離心與憎惡感。
本以為新黃的潤澤已是細葉欖仁落葉之美的極致,然而林下盤桓,卻發現一棵曾有修行者盤坐其下的細葉欖仁,其不管是剛剛自樹上離落的,或是仍然依止於枝椏的葉子,居然都呈現出一種瑰麗的朱絳色彩,不只是同儕之間的新黃色系而已。於是,當下你會有所領悟 :
在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可以不是蒼白的死相,除了表現出一種恬靜優雅的氣度外,更可以覺醒出一份輝煌的身光。
只是一切的有為法,皆歸於虛幻空無。恁是美麗的落葉,最後也都將風化成窸窣於足履之下的枯葉堆積。當眾葉舞盡,風華與歎息皆止於塵土,一場死亡的儀式於焉禮成,只留下莊嚴的樹身獨向穹蒼。
在相守經年的老葉盡皆散落之後,老幹義氣的以絕對的孤獨來為逝者守喪,斷然的拒絕早已迫不及待要求怒放的新芽嫩葉。而之所以堅持這般全然的寂寥,其實也是出於一份對舊葉的感念與尊重,因為委地的葉骨未寒,豈容新葉即刻便站上了空枝逞俊誇俏。
禿枝寂寂。沒有了蓁蓁的密葉藏身,於是每個清晨,小鳥不再如常的前來歌唱;而少了可供撩撥的蓬蓬葉片,午後的風,再興不起曼妙如浪的團團扇舞。只有靜夜裡的月華如女神,溫柔的灑落周身,撫慰著自閉且憔悴的樹之魂魄。
惦記著老幹的落寞,知我者謂我一往情深,不知我者謂我癡言妄想。樹木果真有靈性乎?《阿彌陀經》有云:「情與無情,同圓種智。」是以「有情有義」,不也就是細葉欖仁展現其引人入勝之靈動佛性的一種生命活動!
我觀細葉欖仁的一場生離死別,在感傷老幹的惆悵之餘,也欣慕落葉的瀟灑。而這樣的一次流轉,也隱約傳遞了一種關於生死的美學精神。
詩人說:「當華美的葉片落盡時,生命的脈絡便歷歷可見。」
當時序仲春,一年的舊葉紛飛離散,只剩得老幹孑然一身時,我們可以在這份蕭颯中,清楚的諦觀細葉欖仁一無掛搭的清臞風骨。看那輪生的側枝,層次分明的橫空盤著硬骨,白晝裡,你可以透過紛歧交錯的枝條如簾櫳,仰望藍天裡悠悠飄過的白雲;清夜裡,你可以望見溫潤的明月沉浸在幽幽的碧海青天。而這美好的視野,是自然界裡新舊交替之際所無心開啟的天窗。
所以在細葉欖仁的疏林裡,這般光影深明的清景是稍縱即逝的。在道的律令,春的信使,雲手一拂之後,那千千萬萬枚的嫩葉芽眼,將迅疾綻放出千千萬萬盞的「生之綠光」。而這彷彿鑲綴於虛空的綠色燭光,將會很快的把整棵樹、整片林給熱情的燃燒起來。
當細葉欖仁告別憂傷而再度挺起一樹濃綠的翠葉時,在層層傘蓋的遮蔽之下,縱使烈日的光芒如箭,卻已穿不透這蓊鬱,一切又都恢復了勃勃的生機,物我的缺憾也都在大化的流行中得到了救贖。人立樹下,雖再望不見枝枒外令人神往的碧雲天,但卻可以徜徉在細葉欖仁清涼的樹蔭裡,聽鳥的啁啾,觀風的律動,歡喜滿心。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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