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人生詩行】草莓時刻 
 
  2010/3/25 | 作者：徐國能
 
 
三月傍晚，台北無端沉入春寒。
窗外已模糊為墨瀋瘀重的山水畫，我多盼望此時晚天的顏色能是一種清麗的淡藍，帶著悠遠的問候，或是對明朝的期盼。但天色是如此的陰沉，像所有人心事的鬱積，輕輕一擰，就要滴出水來。如果是這樣，多少正在歸途中的人又要發愁了。
妻子在廚房裡洗滌草莓，女兒在她的小房間，練習穿衣服，她必須加快速度，因為媽媽說她再不來就要吃光所有的草莓，但我知道她不會這麼做，而且小孩的事，欲速，往往更加不達了。她們的對話讓恍惚裡的時光細緻了起來，我坐在小書桌前，閱讀著學生的作業，談的都是詩，形式、內容、隱喻、青春的嚮往……，每一篇都盈溢而動人，雖然有時不免稍稍雷同，但那些源自生命所譜寫的情懷，就像來自不同株枝的草莓，每一顆的滋味都有微妙的差異吧！
  有人寫著「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那綿延不絕的草莓綴飾著天廷的殿宇」，我知道，這是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自我之歌〉，記得詩裡說過：「我相信泥濘的土塊將成為情人與燈光。」
於是我就坐往燈光裡，此時便成為了我的草莓時刻。
在孩提時代，草莓是相當遙遠的事物，和童話中的森林一樣遙遠，像住在樹屋裡的小兔子的生活一樣夢幻，那是古堡裡公主的名字，或只是她裙襬上的綴飾。勞苦重擔的父母，提供的是香蕉一般實在、芭樂一樣堅硬和西瓜那種汗水淋漓的生活，我穿著撿來的舊衣鞋，讀著二手的故事書，這樣的快樂就足以使我忘懷卑怯，縱使草莓並不存在於我的現實世界中。
然而我多喜歡像現在這樣，看妻子用淨水沖畢，將豔紅的草莓放在繪了小花的瓷盤上，招呼著孩子來享用。音樂細細流來，淹沒了一日奔波的煩憂，我不知道這樣美好的一切是如何降臨的，窗外在不覺間已飄起寒雨。如果從遠處看來，光暈浮華的家，應該是充滿平和與怡悅的吧！人生在漫漫的追求裡，是不是只期待著如此的一剎那，這一剎那間，是不是所有悲欣與生滅都轉瞬消逝，且微不足道？妻子說草莓季就要過去了，我想在往後的長夏與清秋，在飛逝的時光中，我都將記得這一刻。惟我擔心起如此溫馨，是否亦脆弱如人們眼中的草莓，經不起世事無情的擠壓，亦不耐人生風浪的碰撞，甜美的時刻，為何總有夜幕低垂般的心事呢？
不過，回首來路，既已盡享人生豐麗的果實，其實已無什麼是可失去的。妻子問我要不要多吃幾顆，我笑說不用了，我要回到書桌前繼續讀完一首長詩。回味著還停留在口中帶著青草氣息的甜意，我再一次想到「我相信泥濘的土塊將成為情人與燈光」，但情人與燈光又將變成什麼？妻子收拾杯盤，晚間的卡通開始了，歡唱的歌謠彷彿輕輕告訴我：所有的草莓時刻啊，應該都是帶著微酸的。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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