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星巴克女生
◎黃雅歆 圖◎顏寧儀
我其實不太喝咖啡,也很少待在咖啡館,但在東京的夏日卻經常到星巴克報到。我所在的這個大學區咖啡店不少,但因為星巴克有庭院可以停單車,又有書寫桌,視野寬敞,費用中等(相對而言比台灣便宜),品項熟悉又多,都是選擇的優點。
之所以經常到咖啡店報到,只是不想一直窩在宿舍裡。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譬如大熱天在台北我經常安心待在家裡,因為對這個城市的熟悉,即便不出門也可以想見人事物是如何律動的;也知道自己存在的位置、擁有的人際牽絆,已經像是卡進整個城市大齒輪裡的小齒輪一樣,就算生活進入「夏眠」狀態,其實也會自然而然地跟城市一起呼吸、滾動,不會真正地脫節。說穿了,就是一種根植的在地性。
但這種「根植感」在國外是沒有的,因為從來不屬於這個城市,自己的小齒輪本來就沒有卡進城市的大齒輪裡,如果又一直躲在角落,不奮力跳進大齒輪的律動,就彷彿不存在。不存在原來的世界、又不存在眼前的世界,就像掉入時空的黑洞一樣。想來有點令人戰慄。
圓臉女孩的微笑印記
我以客座研究員的身分在這個大學區生活,雖然如此,這個身分其實是一個沒有實質內容的頭銜,既不需要跟誰一起工作,也不需要定期跟誰報告,非常自由,也相對地非常「飄浮」。對人際關係很被動的我,既不想、也沒有積極去拓展人脈、快速進入某些社群,生活過得簡單再簡單。這樣一來,如果再不把自己趕出去,像小狗撒尿一樣留下「我在這裡」的印記,讓別人可以看見我、「指認」我,豈不是整個夏季的「人間蒸發」?
剛開始去星巴克,很自然地就用日文的外來語說了「コーヒー ラテ」(Coffee Latte),沒想到女服務員一愣,似乎不懂。我一時懷疑起自己的發音,但又試了一次。她恍然大悟說了聲「スターバックス ラテ?」(starbucks Latte),我才知道這是星巴克拿鐵的「正名」。
大概是因為排班時間確定的關係,之後我就常常遇見這個臉圓圓、老是充滿笑容的女服務員了。幾次看見我帶著電腦進門,她總是微笑帶著「妳來啦」的眼神,然後說:「スターバックス ラテ?」有時才在門口停車,她會開門出來說歡迎光臨,牽車離開時也會跟我說再見;有次在大雨來臨前到店,看見她正和同事在門外收傘,快速奔進店內,滂沱的雨勢立刻就到了,我們一同愣愣望著落地窗外的雨柱,忍不住說:「スゴイ(真驚人)!」
大學區的咖啡店人文氣息很濃,裡頭有各國學生或學者是司空見慣的事,像星巴克這種世界性連鎖店更是明顯,無論在店裡閱讀或書寫,店員多半心照不宣,也不會多問。
後來我愈來愈「囂張」,有時候明明不去喝咖啡,還是大搖大擺地把單車停在店外,然後跑去附近逛超級市場、書店、甚至別家咖啡館,或者去遠地蹓躂到晚上才回來把車騎走。雖然這裡的住戶大多隨意停車,被開黃單好像也只是警告不會立刻拖走,但因為我的單車是跟研究生借的,不想為對方帶來麻煩。停在星巴克的前庭就不怕了呀。但剛開始是有些尷尬的,有時圓臉女孩才跟我微笑點頭,就眼睜睜看著我慢條斯理地停好車轉身離開。
我們沒有額外的交談。感覺上是「認識」又好像不認識。
隨著記憶鏈結滾進城市
有一天晚上我從外地回來,出車站又遇見夏季雷雨了,這年夏天東京不停出現雷暴雨,池袋那邊甚至發生三名正在下水道工作的工人被大水沖走,以及戶外電表被雷劈中爆燬的事件。暴雨撐傘也很難擋,很多夜歸人都站在車站出口期待雨勢變小。我也站了一會兒。
這時我看見前方有一對男女在鬧彆扭,男方撐著傘說話,女方低著頭好像快哭出來的臉。我瞧了瞧,那臉怎麼看怎麼眼熟,是研究生?研究生的朋友?圖書館員?海報女模?電視上出現的……腦中正快速搜尋、一片混亂的時候,那女生抬頭看見我了,哭臉忽然一愣,我也一愣。因為感到失禮正把眼光轉開的那瞬間,我立刻知道了,是「星巴克女生」!
我看見她,也被她看見。不是在星巴克、沒有穿制服,而是在這個下著大雨的城市、生活的城市。不是研究生、不是研究生的朋友、不是圖書館員、不是海報女模、不是電視上出現的任何人,是我在地生活中「認識」的朋友,而她也「認出」我來。我知道自己被鏈結在她的「小齒輪」記憶內,一同滾進城市的大齒輪裡「存在」著了。
星巴克女生讓我在這個城市生出了「根植感」,讓我即使離開,可以笑談著:「對呀,那夜下著大雨,一出站我就看見那個女生……」留下的是一部擁有時間軸、並在地醞釀的生活故事,而不是幻燈片式的旅人櫥窗。
要離開的前一天,我照舊在午後去喝咖啡。還是遇見她的圓圓笑臉,還是說「スターバックス ラテ?」但是之後她應該不會看見我了,就像每一個不再出現的客人一樣。
她是我在地認識的「朋友」,但其實是陌生的,一個陌生的朋友。
自由時報-99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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