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花火溫泉鄉
花火溫泉鄉
◎高自芬
這個城市有花,到處是花。
煙火打入暗黑的天幕,數百發花火同時綻開,有菊花、牡丹,又有的像柳絲,閃光在尾部拖得很長很長,一片亮晶晶,瞬間迸出絢麗的夢。啊!流星為了聽我的許願飛奔而來了……
旁邊的女人低低說著。
再沒有比這兒更好的角度可以看到漂亮的花火了。
我側一下臉,輕輕點頭,繼續在飯店的頂樓泡湯,一邊望著天空。汗珠慢慢滴下來。聽說這是諏訪湖夏季最後一場煙火。為了吸引觀光客,施放煙火的經費由觀光局、湖邊的飯店和餐飲業者共同贊助,不景氣中,他們卯上了。
煙火落下後發出細微的咻咻聲。
女人的長髮漂到溫泉池面,像水草一樣散布開來。
已經過了不顧一切追求愛情的年紀了,昏暗中,她的長髮看起來有一點悲哀。
煙霧迷茫。女人喃喃自語似地吟起了與謝野晶子〈亂髮〉的短歌:
「為了懲罰
男人們的重罪,
神給了我
這光滑的肌膚,
這黝黑的長髮。」
我微微笑,也回送她一首冰島女詩人狄妲的詩〈冰島〉:
「在那兒女人們
用燈泡的螺旋頭
自慰
以獲取
生命的電力。」
闃暗的天幕突然閃起非常燦爛的花火,像金色的星星散入夜空,一瞬間,所有燦爛慢了下來,消失無蹤。
我們相視而笑,開始聊起天來。
從小,我最喜歡飯店的味道了。女人懶洋洋地說。為什麼來到這霧濛濛的地方,賺白花花的錢?不知道耶。因為我是一個開關吧。打開我,就帶你去一個忘記憂愁的地方。
一滴混濁的汗悄悄從女人額頭滑落,假睫毛因為水氣暈染讓她變成一隻熊貓。她已經做了一整夜和半個黃昏,趁著喘息和喘息的空檔溜出來泡泡澡。
突然女人轉頭問我,你呢?你是哪來的?
我……跟你一樣,想把自己賣掉。
女人大笑,売れる?你有什麼東西可以賣?嗄?
空氣中飄散濃濃酒味兒。
(不是你想的那一種啦……)我在心裡吶喊。
溫泉的熱度陡然升高。
很久以前我就哭了很久,所以有時候睡覺眼睛是睜開的。但更多時候,我的眼睛盯著電腦螢幕,拚著命,想用鍵盤敲出更多美麗的謊言。
「作家是一個賣命的勾當。」
美國小說家瑞蒙.卡佛說,「一不小心,整個靈魂都賭上了,把自己燒成灰燼。」四十九年燃燒,卡佛燒出一堆結晶;而我,到頭來,會變成一枚剩女,一泡狗屎,一坨大便,一個燃燒不完全的靈魂嗎?
女人撩撩頭髮說,唯一能比子彈更快讓男人送命的,就是女人。
我提醒她,唯一能比洋蔥更快讓女人流淚的,就是男人。
但她不管。
她開始教我泡湯的禮節。
進了女湯,小毛巾要遮住重點部位(男生女生都嘛一樣),有些台灣男人習慣盪來盪去、晃來晃去,那個東西,這樣子不好看吶。泡湯真棒,血液循環好,自然看起來年輕囉。不過不要超出四十分鐘,最好多喝水,而且一出水的剎那就要遮住重點,記住吼?
我還在想著下一篇稿子怎麼搞?想著流星真的是紫水晶製成的鴿子嗎?想著在星光滿天的夜空下看煙火,曾經是我和眼前這女人小小的心願嗎?
那傢伙,女人提高聲音,說等他存夠了錢要帶我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跟他約定,如果在外面亂搞,罰金十萬!他倒爽快,馬上說,那麼就請預先扣除吧。然後就不見了。巴蓋野郎!但就算把窗子釘上鐵釘,我也要等他……
她就像諏訪湖底泅游的鯉魚、鮒魚、鰻魚、鯊魚一樣,一邊吞著小蝦,一邊把自己養大,偶爾聽聽關於湖畔傳說──傳說中,湖底沉睡著五百年前,武田信玄身著甲冑的水中之墓,引人迷思;然後在每一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她醒來,用力把眼睛張得很大?
看煙火的剎那,多麼輝耀,是人生最大的褒美啊!女人開心一笑,畢竟,這是我賴以生存的江湖,我的角落;但看到夕陽,還是流下了本來不想流的眼淚……
我忽然想起與謝野晶子另一首短歌。
「春天短暫,
生命裡有什麼
東西不朽?
我讓他撫弄我
飽滿的乳房。」
為了愛,女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為了寫作,我又該為它做些什麼?
女人突然潦過水來拍拍我肩膀,お孃さん,大丈夫喲!誰都可以賣到好價錢的!向前看就好了。
只要相信,就能美夢成真。
正如我們小時候吹肥皂泡泡,泡泡愈吹愈多、愈吹愈多,很輕,一下子破了,但每個小孩都追著自己的水晶球,跑啊鬧的,嘻嘻哈哈,彷彿那是最初的遊戲也是最後的棲所。
「我的身體是聖殿。」她說。
「現在是遊樂園了。」我笑著回答。
湖面上,花火在藍絲絨似的天幕迸開,像一顆眩目的新星奔向宇宙盡端。時間正進行一場無聲的殺伐,以光,以影。用瞞人耳目的流麗煙火──原來,剛才的絢爛都只是熱身。
諏訪湖夏季花火大會此刻才正式登場。
我們滿臉淋漓,不知不覺靠貼著,伏在溫泉池畔靜靜地仰望夜空。●
自由時報-99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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