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人生詩行】木頭心
2010/4/22 | 作者:徐國能
我在中學的時候很喜歡余光中的詩,拿了所有省吃儉用的零錢,蒐購了不少他早期的詩集,那時《與永恆拔河》一本才九十元,在學校旁的書局買還可打八五折,「讀余光中詩」變成了我在苦悶的升學壓力下,一個精神上的小小慰藉,也讓我和終日埋首於參考書的同學,從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不過說也奇怪,上了高中後,突然沒辦法喜歡余光中了,反而對楊牧更著迷一點,大學後開始追逐羅智成的詩行,爾後,夏宇成了「詩」的代名詞 ———「星子們都美麗,分占了循環著的七個夜」,的確,余光中的天狼星、楊牧的北斗星、羅智成「下凡的星」、「暈車的星」和夏宇的「燈火輝煌的眼」,都曾在我的夜空發光,指引我通向神祕境域,給我一襲輝光斑斕的衣裳。
日前談起余光中,浮起在心底的,不是長江黃河海棠紅,也不是甄宓與德布西,亦不是答案在茫茫風裡的美國民歌或肥肥的雨落在肥肥的田———而是一個孤獨的少年,徘徊在舊書店裡深長的背影。我想那已不是詩的問題,而是有些少年時的悸動,像藤蘿般已永遠和生命樹纏在一起,微風中便想起那樣的季節,心事於是苦澀了起來,中年回首,只覺一片暮色蒼茫。
我在真正的暮色中回家,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玄關上幾雙小巧的童鞋:粉紅色的運動鞋、深紅的皮鞋、繡了花的麂皮靴、豹紋的便鞋、園丁鞋、跳舞鞋、卡通圖案的拖鞋……。我把童年盼望卻得不到的,全都送給了小小的她,好像春天花園裡開滿的奇花異卉,我們家的玄關繽紛得可以飛起蝴蝶。女兒熱心跑來要幫我拿東西,不到四歲的她已經足以將一大袋書拖到書房去,雖然有時她會莫名奇妙地將書拖去廁所,讓我到處找不到。她那小小的背影,讓我想起了余光中那首最簡單的詩:「看著我的女兒/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韻/向門外的男伴/敲扣而去的背影/就想起從前/兩根小辮子翹著/一雙小木屐/拖著不成腔調的節奏/向我張來的雙臂/孤注一擲地/投奔而來」(〈小木屐〉)。
木屐已經在我們的生活裡走遠了,但我也能明白那古韻般的節奏是如何敲打著一個父親已入中年的木頭心。而我漸能體會,原來幸福都只是一種體驗的過程,而不可能直到永遠;或者說,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某種關係後,在追悔中才能明白原來那就是所謂的「幸福」。我們現在的課程是訓練女兒自己套上鞋子,黏好魔鬼氈,等到她純熟了這一切,也就開啟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的人生了。屆時,我該用哪一種情懷來目送她的背影,還是應該趕緊到書桌前,找出那首徬徨的詩:「怎樣我又擱來到昔日苦戀的港邊/尋找我美麗的安那其風吹微微/再想再想也是伊」。中年讀余光中,體會了詩情總是在最細微的人生的縫隙裡;在一盞燈點亮或吹滅的剎那;在我們的心,被世界無害通過的那個時刻。
明天我決定要仔細對那些年輕的學生講一講余光中,除了長江大河和射落了九隻太陽的祖父,余光中也人情充滿的那種時刻吧。而我不知道那些青春正盛,於幸福懷有無比憧憬的同學,是否能明白經驗幸福和經驗失去幸福在人生裡占有相同重量;當她們在讀罷〈小木屐〉一詩,準備套上時髦的高跟鞋出門約會時,會不會特意輕盈步履,以免觸傷了她們父親那質樸地無可言說,但極易潮濕的木頭心?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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