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住在台北盆地的邊緣，緊貼著山的穩重，以及從樹縫間漏下來的星光而眠。我喜歡，清晨破夢而入的鳥鳴，以及暴虐地闖入我夢境裡，相思樹的光影。我喜歡賴床，我喜歡在夢的餘溫裡反芻，那桃花源般回不去的哀傷歡喜。

我喜歡，南投一處偏遠山區的朋友家。一處我必須動用到各種交通工具才能到達的地方，一處彷彿古詩詞裡再三摹寫的小橋流水人家。那時我和我的朋友躺臥在結實纍纍的橘子園裡，金黃色的甜香一路從山坡上漫流而下。我們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以及另一個山頭傳過來的清晰的狗吠聲，還有那謠傳在山裡潛伏的白色大猴，也似乎總在我們的四周徘徊。

我喜歡，我喜歡赤腳奔跑。尤其是在綠島牛頭山那一片遼闊的草原上面，而環抱著這片草原的，是一整座翠綠又碧藍，光彩奪目的海洋。我喜歡，沿著緩降的山坡滾落，吸飽了陽光雨露的草香浸沐著我，即使有一些牛屎並且頭暈目眩，但我還是好喜歡喔！

我還一直喜歡著，多麼喜歡著，躺在蘭嶼機場跑道上看見的流星雨。嗯……但是這該怎麼形容呢？總之我流下大量的眼淚想與夜空比賽，到底是誰比較容易激動，誰的感傷比較熱烈又滂沱。當然我也喜歡潛入蘭嶼的海底，當Discovery也拍不出的鮮豔色彩，被成群的熱帶魚挾帶而來，當我輕悄游過詭譎的珊瑚礁岩時，驚起一群幽靈般透明的蝦蟹。那時，海面與海底早已分不清，過去與未來也模糊了界線。

當然，還有，我也是這麼地喜歡著河流和海洋，我也是這麼地喜歡住在河流正要結束而海洋即將開始的地方。從黃昏開始，與觀音山相對忘言，一直到深夜，一直到，整座小鎮以夜空為鏡，照見遠方。遠方的，月光下的海面是這麼地閃爍又靜謐，彷彿可以聽到一些細細的，碎裂的聲音，觀音眼角流下，燈火一行，流星當橡皮擦，浮雲做手帕……

而我最、最、最喜歡的，就是我15歲的校園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心智年齡離實際年齡這麼遠，而離15歲是這麼近的原因了。只因我動用了一切的魔法，讓自己停留在那個校園裡面。那個雷雨剛剛沖刷過，玫瑰花香尚未殞落的校園。那個彩虹剛剛升起，露珠尚未墜滅的校園。無上甚深，我的第一首詩、第一幅畫與第一棵愛上的樹。那裡是我生命與夢想的源頭，是每一株植物的根部最終的渴望。即使歲月在我身上刻下傷痕，即使我從未回去過現實裡的校園，但是，每個雷雨的午後，當我再次感受到某種原生的悸動，當我再次從現實的泥濘中嗅到清新的泥土香味，我必然會回到那裡。那裡，是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保有的，最初也是最終的，唯一的位置。●

自由時報-9905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