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閒話中國人】頭面人物臉上有光
2010/5/4 | 作者:易中天
面子這東西,既重要又有用。重要,就不可或缺;有用,就多多益善。於是我們就很想知道,這個寶貝究竟有些什麼特徵。
頭一條就是「可看性」。面子,無論大小,都是要給人看的。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甭管那面子是誰的,哪怕屬於如來佛祖,總歸是要看。不看,或沒人看,則等於沒有。
實際上「面」這個字,原本就有相見的意見,如:一面之交、一面如故、面面相覷。它又常常與「目」聯用,如:面目如故、面目全非、面目一新。所以面字從目,甲骨文則乾脆寫成一只眼睛加一個眼眶的形狀。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也說:「蓋面部五官中最足引人注意者莫過於目,故面字從之也。」
不過,面與目雖然都和眼睛有關,意義卻不同。目是用來看別人的,面則是給別人看的。如果沒有人看,則有沒有面,或面目是可愛還是可憎,都不要緊。如果有人看,那就一點也馬虎不得。
比如做一件棉衣「裡子」,不妨用舊布,「面子」則必須新綢;又比如,平時不妨吃鹹菜,結婚時則必須大擺宴席;再比如,小學校的危房可以不修,縣太爺的進口轎車則不能不買。火車站裡,外賓休息室總比一般候車室乾淨體面,而公司機關一到有人來參觀時,清潔衛生也總比平時做得好,因為要給人看嘛!
那麼什麼東西要看?臉。人身上,讓人看的,主要是臉。不但可看,能看,而且非看不可。俗云:「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如果不善於「察言觀色」,便很可能會無端地碰一鼻子灰,弄得灰頭灰臉好沒有意思。臉,豈能不看?
這就和面子很是相同。實際上面子有時候也叫臉,或者叫「臉面」。
有面子是「有臉」,沒面子是「沒臉」,給面子是「賞臉」,得面子是「露臉」,失去面子是「丟臉」,毫不顧及面子則是「不要臉」。「不要臉」是極刻毒的話,一個人被罵作「不要臉」,便非和你拚命不可。
甚至面子和臉還有一種生理上的聯繫。丟失面子時會「臉紅」(面紅耳赤),得到面子,也就是別人「賞臉」或自己「露臉」時,則會覺得「臉上有光」。總之,面子的得失,全寫在臉上,一望可知。
不過,面子又不太像是「臉」,至少不能簡單地說就是臉。
第一,臉是天生的,基本上不會變化,要變也是變老;面子卻可以後天得到,而且會變化,變大或變小,甚至「面目全非」。
第二,臉有美醜,面子卻只有美沒有醜,所謂「面子上不好看」不叫「面醜」,只能叫「沒面子」或「丟面子」。
第三,臉可以修飾,比如揩洗、剃鬚、抹粉等,面子卻不能修飾,只能替換。
第四,臉無所謂有用沒用,面子卻有用,甚至是非常之時可以爭取,甚至還可以作禮物或薪水來贈送、發放、賞賜,或借用。
第六,臉只屬於每個人自己,面子卻不但屬於自己,也屬於群體,屬於每個相關的人。
這樣看來,面子又類似於榮譽。但有榮譽者固然有面子,丟面子卻不一定是喪失榮譽。
比如一位小姐如廁時不慎被男士看見了,便大丟面子,但與榮譽無關。榮譽並非人人都有,且不會喪失;面子卻是人人該有的,且稍有不慎,便會丟掉。再說也沒有借榮譽的,所以面子也不是榮譽。
面子就是面子。它的特徵是:一,人人必備,一旦喪失,便「沒臉見人」;二,可以替換,有時會變大,有時會變小,有時還會丟光;三,專供觀賞,有人看時掛在臉上,沒人看時束之高閣。那麼,這樣一種可以隨時取下又隨時掛上的可看之物,又該是什麼呢?
說穿了,它就是「面具」。
面具產生於原始社會,在那個巫術禮儀主宰著部落生活的時代,它是酋長祭司和薩滿們與神靈打交道的工具。戴上它,就可以與神靈對話,甚至請神到場,為部落的重大決策指點迷津。
既然連神都可以請到,當然是極有面子了。所以,有面子就是有面具。或者說,正因為有面具,才有面子。
有面具既然能「通神」,當然也能「通人」,也就在人群中「吃得開」。直到今天,我們還把那些有面子而吃得開的人,稱為「神通廣大」」、「手眼通天」甚至「呼風喚雨」,就因為面子原本是面具,是神通、通靈的工具。
能戴上面具與神靈對話的神通廣大之人,當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極有地位的人。所以,面子也就意味著身分、地位。
一個人的身分、地位愈高,面子也就愈大。他們往往又叫「頭面人物」,意謂群體的「頭腦」和「臉面」。古史上曾說黃帝「四面」,學者為此爭論不休。依我看無非是說他面子又多又大又極廣,一人而「面」四方、上上下下左鄰右舍都「面面俱到」,所以才做了部落聯盟的總酋長。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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