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好上午，計畫中的事可都完成？沒有，不捨釋卷，不小心一口氣讀完您的《風耳樓墜簡》，該做的事便給忘了。暗笑自己從不曾把時間絕對使用，猛接計畫裡的變化。

才翻沒幾頁，讀到「上周五，為暑氣所中，在家昏睡四晝夜。第五日，患少減。倚壁枯坐之餘，惟見蛛網四設……」，心下一驚，詩人獨居，就是病了也無人知曉，如今已是九十高齡，豈不叫人擔憂，正起愁思的時候，細細一看，哎呀，那場病是民國五十七年的事，我還沒出生！

這麼多年來，生命流離，奔波度日，不過就是捧著《十三朵白菊花》，來來去去就記那麼一句 ：「如果宇宙的心是水鑄的，如果人人都是蓮花化身，沒有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那一年我的心是玻璃鑄的，還沒碎但已經裂了又裂，無從補起，碰的人痛，自己扎得也痛，苦於無法化身蓮花，纏了一身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死死生生，不知怎麼，所以就牢牢記住了這句詩。

站在海邊的時候，忍受著風刮人的痛，溼冷的氣溫，我不斷說服自己：跳下去，跳啊，那撕裂般的痛苦馬上就停止了，為什麼不敢跳？

那一瞬間，閃過家人的臉龐，我罵自己是懦夫，沒用，連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然後我想起「如果人人都是蓮花化身……」，為什麼我不是那清淨的蓮花，悟不了人世間愛恨情仇的糾纏？

所以我那滴著血的心狂怒的痛被冰凍了起來，好冷，好冷，但是我選擇活下來了，不想要等到來生來世還要學習面對這種痛苦，但願今生就學會。因為我知道，逃避才是懦夫，不敢面對才是弱者，永遠逃避的人也永遠要被迫重新面對與學習。

「都是蓮花化身」，我把您的詩，改成肯定句———為了做一個有勇氣的靈魂。

年前聽說因為詩人九十大壽，印刻文學特地出版整套《周夢蝶詩文集》，九歌也紅豔豔的發行《與詩僧周夢蝶有約》，我快哉買來當作自己的新年禮物！酬謝您那句詩對我的撫慰。

讀別人的信是什麼滋味，在《風耳樓墜簡》中說：「在你上一封信裡，已隱隱約約聞到一種什麼氣味。非喜非悲的氣味。薄荷的氣味。潑在十字花上，冷冷的月光的氣味。裂帛的氣味。」

不知原來讀信也能讀出一首詩來，也大約沒有人像您用字如此簡而省，就像您的生活一樣簡而省，有時我想，生命中其實有許多本就該被簡略，可是凡人習慣追逐那繁複的美麗，連情緒都變得繁複了。看您滿足於自身的簡約，格外像僧人，一個僧人般的詩人。

那個年代的文氣豐華，讓我們只能在書裡風靡，幸好一種相知相惜是不分年紀年代的。惟願和朋友們共享這兩套經典集，為詩人九十壽致意。

非常值得收藏，收藏詩人大半生的心意如月光。

昨夜，我又夢見我死了。

而且幽幽地哭泣著，思量著

怕再也難得活了

然而，當我鉤下頭想一看我的屍身有沒有敗壞時

卻發現：我是一叢紅菊花

在死亡的灰燼裏燃燒著十字

您在《孤獨國》裡的聲音，一點也不孤獨。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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