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老鄉見老鄉
2010/5/11 | 作者:文/李昌民 圖/梁銘毅
學生時代是一個黃金時代,充滿了美麗的夢想。不幸的是我卻當了「流亡學生」,一切的夢想也就因此破滅了。
民國三十八年秋由於中共叛亂,我們這群「喪家之犬」,由校長領著從山東出發,隨著時局轉變,經過江蘇、浙江、江西、湖南,約有十月餘的東飄西盪,最後抵達廣州,在中山堂的廊簷下棲身,等待開往台灣的船隻。
雖然大半個中國已是烽火連天,赤焰遍地,但廣州仍是燈紅酒綠,一片太平景象。從四面八方匯集的流亡學生,占據了車站、碼頭、公園、廣場。閒來無事便搭乘「免費公車」到處遊蕩,或跳到黃埔江裡戲水。
我站在黃埔江岸照照江水,發現自己蓬頭垢面,連乞丐都不如,簡直就像一個活鬼。原來自從離家以後,將近一年都沒理過頭髮了。
我摸摸口袋裡祖母給我留作紀念的兩枚古銅幣,尋尋覓覓,找到一家最不起眼的理髮店,畏畏縮縮走了進去,告訴理髮師傅:「我要剃頭!」只見他歪著脖子,兩個眼珠滴溜溜地瞪著我瞧,不發一語。為了解除他的疑慮,我只好硬著頭皮掏出那兩枚磨得光滑的古銅幣給他看,他才收斂起眼神,一把接在手裡,戴起老花眼鏡,翻來覆去看了老半天,往口袋一丟,手一指,示意叫我坐上理髮椅子。
那個時候沒有電扇,只見一個小徒弟靠牆貼燒餅似地站著,手裡不停拉著一根懸空繩子,牽動吊在屋梁上的厚重大布幔,為客人搧涼,新鮮有趣。那位小徒弟見我進來,怔怔地看著我,手中的拉繩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理髮師傅見狀,緊繃著臉狠狠罵句不堪入耳的話,只聽得我心頭打顫。
剛剃完頭,門外進來一位警察,得知我是山東流亡學生,甚是親切,原來他也是山東老鄉。只見他向那位理髮師傅嘰咕幾句,又摸摸我剛剃好青光發亮的頭,想不到的是,理髮師傅竟然把兩個銅子還給了我。我好奇地幫小徒弟拉一會兒風扇,連個「謝」字都沒說便走了。
過不幾日適逢端午節,只見那位警察拎著一串粽子到中山堂來看我。這種噴香的鹹粽子太好吃了,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五個粽子如秋風掃落葉一般一口氣吃得精光。可是,在一旁叼著菸捲的這個警察先生看我大口大口吃的時候,眼眶裡泛著淚光。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和您不是同鄉嗎?您就叫我『老鄉』好咧!」我又在「老鄉」後面加上「大哥」兩個字,我就叫他「老鄉大哥」,他聽了點頭微笑。
坐了一會,老鄉大哥見我吃飽之後精神見長,說要帶我去浮水(游泳),於是我倆拿腿就走。
黃埔江畔楊柳滴溜打掛,遊人三三兩兩,橫臥江心的一座拱橋猶如天邊的一道彩虹,好一個醉人的人間仙境!我們往江裡縱身一躍,暑氣全消,那種自在,真是難以形容。
我的浮水技術並不好,只會打澎澎,連狗爬式都不會,那一次卻忘情地練習潛水。於是閉上眼睛,正當用左手食、中二指堵住鼻孔眼栽一個猛子的時候,無巧不巧,頭正好卡在橋墩的石頭縫裡,脫不了身,幸經這位老鄉大哥踩水踩到了我,死拖活拖把我拖上岸來,後腦勺卻破了銅錢般大小一塊皮,流了不少血,手腳像彈棉花似地不住打顫。他馬上撕破衣襟,邊為我包紮邊說:「乖乖隆地咚!你是鬼門關不開,閻王爺不收,龍王爺不要的孩子嘛!」
我疼得倒吸兩口冷氣,噘著嘴,任憑老鄉大哥怎麼哄也沒有用。只見他把剛才在江底摸的一塊黑黝黝的打火石給我,看起來有巴掌那麼大,說那是如假包換的「黑石膽」只有在黃埔江底才有,用火刀可以打出火星來,火星落到紙媒子上能夠吹著。在那打火機沒有發明,火柴還是稀罕物件的年代,我一聽這是打火石,噗哧笑了出來,接在手中把玩。
老鄉大哥似乎知道我沒有內褲可換,只見他右手一揚說:「換上!這是我給你帶來的褲叉子。」那時,我雖然已是半拉小子,而身體卻瘦得像螞蚱,穿上他寬大的內褲,益發顯得像個衣裳架子。
經過幾番折騰,他看我站著發愕,便拉著我往回走,嘴裡邊走邊唱:「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板坡前逞英雄……。」聽他這一唱,我也忘記頭疼了,輕聲地跟著哼哼,老鄉大哥又是熟門熟路,於是兩個人甩開大步,曲里拐彎,不知不覺中山堂已遙遙在望。
最後一次和老鄉大哥見面是在大街上,有一天,我在街上蹓躂,碰巧看他頭戴鋼盔,身著藏青色制服,腳上穿了雙牛皮鞋,佩帶著手槍在一個機關門前站崗。他見了我緊緊握住我的手,噓寒問暖。
突然,一位警官手持馬鞭走出來,二話沒說就朝著老鄉大哥劈頭蓋臉地抽,只見他左躲右閃,「哎唷」連連,警官手中馬鞭非但未停,反而變本加厲,邊抽邊吼:「站崗時間誰叫你和這小叫化子搭訕!」
「我不是小叫化子!」也不知是誰借給我的膽子,我也跟著吼了起來。
「你是流氓學生!」警察說。
「那你是流氓警察!流氓警察 !」我不甘示弱。
只見這位警官面色鐵青,顯然著了惱說:「好!今天老子要叫你見識見識流氓警察的厲害!」說著說著突然拔起腰間的手槍。
只見老鄉大哥一個箭步,撲上前去就要奪槍,嘴裡不停地大喊 :「小兄弟!趕快跑呀!」
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我一見大勢不妙,毫不猶豫撒腿就跑。只是嚇得腿肚子轉筋,鞋又不跟腳,接連摔了兩個跟頭,趕緊爬起來再跑。
背後「砰!砰!」傳來兩聲槍響,我登時好像靈魂出了竅,兩腿一軟倒了下去,連滾帶爬來到中山堂。
如今,每當想到當年我是多麼地自私,只是自顧自的一跑了之,也沒顧及老鄉大哥是否波及,每念及此,就有一種椎心泣血的痛。
多年來,那枚油光發亮的黑石膽一直陪伴著我,作為我的書鎮。往往情不自禁瞄上一眼,前塵往事歷歷在目。日前,我用雕刻刀在黑石膽上使勁的刻了歪歪斜斜四行小字:
老鄉見老鄉,
兩眼淚汪汪,
患難見真情,
懷恩日月長。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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