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崖上的行者
2010/5/13 | 作者:文/游乾桂 吳毅平/攝
曼妙的交錯,來自一場雲雨天開的午後,這件事令我永生難忘。
有一年,我當起背包客,一個人飛往婆娑古城靜觀冥想,冀望韜光養晦,直上雲霄,書寫人生風華,就在城的一個角落,被他撞出一團火花。
那一夜,小雨如詩,綿綿的,細細的,把大地清理了一遍,葉上的灰塵一抹而淨,露出光華的綠,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帶著清香,直入腦門的氧氣,清晨起來,眼耳鼻舌身一概清爽開來,花叢中溢流出一股迷人的花的清香。
推開旅舍的房門,一陣清香的空氣,帶著濃濃的陰離子撲鼻而來,我一身輕裝,帶著愉悅的心情,循著終年積雪的雪山融化而降的潺潺水流,開鑿而成的環河步道而行,水流由高而低,直闖奔濺,遠遠觀之,猶如躍動的花朵,煞是美麗,我毫無目的的緩緩走著,從內城慢慢移往外城,景致也由喧囂緩緩變身幽雅,林中有一間小小且布置典雅的畫室吸引我,鬻畫維生者,人稱老皮。
幽靜偏遠處竟有仙人作畫,真是妙哉,我忍不住好奇,走進老皮的店,他是個中年男人,許是工作的關係,或者操勞之故,清臞的面龐,刻印深深的紋路,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很有特色,講話的聲音特柔,但很迷人。
他的畫很有特色,自成一格,都是農村裡的身旁人物,荷鋤的老農,盛開的曇花,鳴唱的青蛙,低語的鳥兒,山頭一間香煙裊裊,僧人梵唱的廟宇,低眉的菩薩,每一張都很夠味,讓人深思。
我一面欣賞,一面喝著老皮親手泡出來的淡淡清茶,帶著桂花香,順口極了,話匣子因而慢慢打開,他是山上的老師,這點我倒未看出來,但話中有夢,我卻聽得出來,很濃的,而且很堅定,非常執著。
大約五年了,他都利用寒暑假下山織夢,租了一間店,作畫來賣,掙得了錢,籌措偏遠小學孩子的學費和伙食費,店面寒酸是迫於現實不得不的舉措,他根本付不出繁華街上的店面租金。
這些年來做出了一點點口碑,吸引電視與報紙採訪,增添了一點知名度,很多人衝著他的愛心,一種感動,登門買畫,口耳相傳,一個介紹一個,生意倒也不錯。
我遇見他的時候已是暑假的尾聲,老皮正在收拾行囊,準備隔日帶著這一、兩個月辛苦的成果上山了。
我們相談甚歡,毫無準備的接到他的邀約,問我想不想上山作客,度幾天假,我根本沒有想過會有這樣偶然的邀請,呆愣著,說起話來結結巴巴,老皮看出我的難處,直說沒有關係,晚上可以想一想,如果願意成行,隔天八點,畫室門口見,我微微點點頭,不置可否的離開了。
背包客其實不必有這麼多的顧慮,說走就走,但素昧平生,豈敢叨擾,那一夜,反側難眠,不知是否該去,但聽老皮形容的學校,他的想法,一個大夢……在在很吸引人,我翻身入睡,卻又驚醒,想著這位曾在大城市坐擁高薪的人,何以盡捨繁華,隻身來到人跡罕至之境,後來娶妻生子,定居下來作育英才,我當下做出決定,與他一起相伴上山。
歸鄉的路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沿途崎嶇,經過三、四小時的山水跋涉,老皮終於很振奮的告訴我:「快到了。」
這聲音比起咖啡因還管用,精神便抖擻起來,彷彿真的抵達目的地,桃花源近了,可是越過一個山丘,看見的是竟是清綠幽渺的湖,我的心冷不急防的涼了半截,看來似近猶遠,不過老皮給我打氣,他說真的到了,他太太的小船應該早抵岸邊,越過湖就是村落了。
他太太姓李,也是老師,李老師的小舢舨的確泊好等候多時了,我上了船,很熟絡的聊了起來,我發現倆人的口徑一致,完全是愛神的化身,心心念念的全是小孩。
李老師自稱划船高手,駕了一手好舢舨,可以快速穿行於兩岸之間,這是練就而來的,她負責把湖對岸的孩子接了過來,再由老皮分批送上「崖上小學」。
抵達彼岸後,難度卻絲毫未減,這間學校建在崖上,沒有現成的路,仰頭凝望,盡頭處雲深不知,宛如天梯的陡坡,斜角六十度,令人腿軟,連我一個壯漢都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間他說了幾個學校發生的有趣的故事串場,減輕我的害怕,而他們卻得天天穿梭於由木頭搭建而成的,二十米高,大約七層樓的天梯,護持著稚齡孩子上上下下,真令人擔憂。
老皮是老師,可是更似保母,還是失蹤人口的協尋者,所謂的失蹤者指的是那些沒有錢上學的孩子。
「老師,爸爸說今年收成不好,沒錢上學了。」
「沒錢也要上學。」
老皮總是目光炯炯,正視著孩子這麼說,摸摸孩子的頭:「欠著吧,等有錢再還」,隔天孩子又來上學了。
有些孩子,得勞駕老皮翻過一座山,爬過懸崖高地,臨淵深谷,拜訪懇求,才可能把一個個失學的孩子找回來。
積欠的錢,通常從老皮的薪資裡扣除,他的薪水扣不夠,就往妻子的薪資裡扣,兩夫妻常常因而阮囊羞澀。
李老師的功德不亞於丈夫,她是一位樸實的中年人,滿臉風霜,皮膚黝黑,心中有愛,他們在山中任教時認識的,理念相同,觀念一致,愛心無分軒輊,順理成章結成連理,一起守護山林裡的小孩。
老皮下山賣畫,李老師就在山中守著學校,種些五殼雜糧販售謀生,配合得天衣無縫。
學校幾度差點被廢,是他們極力爭取,聲嘶力竭救回來的,被迫簽下一紙保證書,允諾會在這間學校教書,直到終老,他們為了讓這些窮困的農人放心讓孩子讀書,盡可能減輕他們負擔,付得出來的錢夫妻全包了,至於付不出來的,只好自行籌措,包括下山賣畫,結識士紳……他們彷彿愛的推銷員。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登頂成功,我早已氣喘噓噓了,說不上話了,只顧著喝水解渴;晚餐很簡便,卻很有味道,我們升起篝火,把番薯放進火堆之中,鐵架上擺好了醃漬的肉,我們邊烤邊聊。
在這之前,雨剛大方落過,滿地泥濘,學校是茅草蓋的,雨珠緩緩滑下,窗戶破損,即使盛夏,晚上的風依舊陰涼,遇上冷冽的冬,颼颼寒氣魚貫刺骨的滑了進來,全身必定打起哆嗦,桌椅很舊,坐起來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音,可是一點都影響不了上課的熱情。
我抑起頭,凝望閃爍的星海,拉長耳朵聽他們談著一個又一個的蟄伏於心中的夢。
我很好奇,何以非他們不可?
老皮夫妻答得淡然,就是播種吧,種籽總要有人撒的,只是恰巧是他們。
知識撒了下去,如同種籽入地,只能耐心等待萌芽,他們毫無疑義的堅信知識裡有力量,而這力量是無窮的,他們很自豪的說,第一批上大學的孩子,馬上就會回來接他們的衣缽了,延續知識的香火。
我清楚記得,那一年,我二十四歲,懵懂無知,他四十二歲,彷彿開示的智者,我去自助旅行,他在山中教書,人生交錯,他替我提早上了一堂人生課,種下了一粒善的種籽。
幾天後,我告辭離開崖上小學,我明白該做什麼了,行前,我偷偷在枕上留下身上僅剩的一百元美金,這趟旅程,因為這筆錢的捐出,被迫結束了,可是我卻滿心歡喜。
這些年來,我們斷斷續續還有聯絡,知道他們很好,學校很好,孩子更好,善的力量已經匯聚,他還說我留下來的一百美金是活水源頭,引來八方的愛,彷彿種樹行林的行者。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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