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行跡並未遲疑，台北九月，風雨過後，高樓的玻璃牆仍閃耀著熠熠金光，萬里無雲的深處，還是那動人心弦的悠悠湛藍。廣場上的噴泉，水光灩瀲著沁心的涼，薰風所向之處，夏日仍舊以其暴力以其豔美統治著朗朗乾坤。

然而在靜默時，我發現了午後投射在地上的樓影似乎淡了一些，原本明確的輪廓模糊了起來，我想起里爾克，他說：

主啊！時候到了，

夏日曾如此豐美

將你的深影投向日晷

讓狂風吹過荒野

是的，當我坐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越過大甲溪，河床上的蘆荻，就像少年時代的遠行，也就在風裡搖曳成一片波浪，暮色晚照，一些悲哀也就那樣靜駐在秋色塗滿的心底。

秋天是怎麼來的？我不知道是誰在夜裡吹白了露水，在霧裡散播了桂花香。每一個略為遲到的清晨，都是一個上學的好天氣；每一次提早落下的黃昏，都有令人沉醉的晚霞。但夜風裡的涼意日漸加深，遠方隱約傳來那古老的歌曲：〈夏日最後的玫瑰〉，低沉哀怨地吟哦著：「當真心都已凋零，當思慕的人遠逝，誰願幽棲這冷落世間？」那流連不捨的歎息啊，也就是此刻風的況味。當秋天以西北西的方向一點一點逼近心的邊緣，我們難免要想起草木搖落、人間何世的戚戚。如果你不喜歡那古來文人蕭瑟的悲秋情懷，在楓丹白露的時刻吟〈秋興八首〉；那麼，到市集去吧，里爾克說：

令最後的果實成熟

再給他們兩日南方的炎熱

催促它們圓潤飽滿，使那

晚來的甜香，沉入濃郁的酒

而我多想飲一杯新釀的水果酒。在半透明的色澤裡品嘗青春的芬芳，盛夏的甘醇。就像我年輕的日子，飽含了陽光，風和雨水，大地以其神祕的儀式，終於使生命走向以所有的果肉來孕育一枚種子的心境。故我想飲一杯韶光的夜露，藉那冰涼，使初臨的夜緩慢悠長；使秋天的星，輝映於心底的金色年華，誰與誰曾默對於生命枯井，誰與誰早已相忘於江湖？

秋天曾經屬於屈原、曾經屬於杜甫和李商隱，但此時秋天屬於里爾克。因為我的秋天就這樣來了，在我開窗夜讀里爾克的時候，在行過校園剛剛開學的匆促裡，無端想起里爾克的時候；在學童下課的人潮喧嘩中感到疲倦，感到孤獨如里爾克的時候：

此際誰無居所，便不必再建築

此際誰處幽獨，便隨他恆永孤寂吧！

秋天並不言語，只是來到，只是翻開一頁詩集或闔起一本相簿。所有夾進書裡的秋葉，最後都只剩葉脈可尋，所有的葉脈都曾經有過往昔，想過心事。秋天在流浪人無言的心事裡來到，暗示我生命原是隨興如浮雲，卻又深刻如鐵鑄般無可撼動。然而，我又想做一點什麼，在撿拾一片帶雨黃葉的片刻，那名之曰「徒然」的掙扎，於是我一再翻讀里爾克：

就醒著、讀者；寫那長信

就讓他低徊在林蔭的小徑

走入落葉紛紛

註：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德語詩人，文中所引詩為其名作〈秋日〉（Herbsttag）。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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