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撿骨
2011/02/09 
註：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各組前三名作品已全數於報紙刊登完畢。因版面安排問題，優勝作品將刊於網站與大家分享，敬請指教！

【文／劉庭花】

溽濕的墓園，一座座比鄰的小土丘，壓縮了一位位過往人的豐衍事蹟。

應該是清明的雨，卻搶在三月下。雨凌遲著婆婆的墳，並不因今天是撿金的日子而歇腳。

家人一雙雙悵然的眸子，仰首天際，盼晴的念力，炸開撒旦的呢喃，一道陽光破雲竄出。

「天晴了，真是好福氣！」土公說著吉祥話，代替了客套的招呼。

大伯和他握過手，向大家介紹--這位就是阿賜師。

阿賜師也介紹了身旁隨行助手，年輕力壯的是他的長子，黝黑矮小的是溫嫂。

阿賜師隨即看一下婆婆的墓碑，扳動手指。

「才剛滿六年，依這邊土質看來，有可能還沒全化。」

「那該怎麼辦？」

「沒關係，反正打開看看再作打算。」

阿賜師彈奏著每個人的心弦，抑、揚、頓、挫。

「好日子有得忙的。光這一區我就接了兩戶，下午還得趕往別處。」阿賜師說著，精算分秒的指派工作，女的留在我們這邊，男的和他到百公尺外的另一座塚。

溫嫂身手伶俐，掘墳力道不讓鬚眉，預計時辰未到，已備妥一切。

阿賜師跨著大步趕來，邊走邊舉起臂彎用衣袖拭汗，頭一上一下的，像電玩機裡起伏的地鼠。

「剛去的那門墳已經八年了，只化了小部分。」阿賜師緊扣琴弦。

「誰是女兒？快過來撐傘。」阿賜師神情嚴謹的環視我們。

「媳婦可以嗎？」

「沒關係啦！媳婦、女兒都一樣。」溫嫂破俗的回答。

就憑著有過替母親撿骨撐傘的經驗，我沒多問便移步到棺木首端。這次，溫嫂守正不阿的急忙喝止。

「女人要遮擋腹部。」原來客家人和河洛人習俗不同。

一切就緒，「三、二、一！」厚重的「陰陽門」，在倒數歸零時猛然掀開。

阿賜師彎下身子，像鑑賞藝術品。「依髑髏看來撿金是沒問題的。」他很肯定，但為了慎重，還是用木杖在衣物下探試。

又是一句「好福氣」，弦音一揚完美休止。

阿賜師跪姿，上半身探入棺槨。溫嫂把剪開的水泥袋鋪在地上，準備放置出土物。

婆婆戴的白手套第一個上來，表示牽她起身。接著是頭顱，最後是身體，阿賜師把未化的衣物裹緊，雙手捧起。

溫嫂先倒出手套中細小的掌骨和指骨，再拉掉腐蝕衣物。

大的骨頭可以一目暸然的知道所屬部位；細小的，狀似落地枯枝難以辨識。

「你婆婆臨終前經過急救嗎？」阿賜師如數家珍的檢視溫嫂正在清理的骨骸。

「我們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

「依肋骨的斷裂程度，照常理只有電擊才會造成。」阿賜師直言，不在乎我們一張張驚訝的臉。他把斷骨復位，看得出是前胸，左右各三根。

「這根是斷裂後又自行修復的，摸摸看，銜接處稍稍隆起。」阿賜師遞給我一根肋骨。我照著他說的位置觸摸，果然沒錯，像鐵條斷損後焊接的痕跡。

「她的骨盆和大腿骨也受過傷。」阿賜師一處處指給我們看。

當年婆婆痛苦扭曲的臉，歷歷倒帶重現，只要她一動，被激怒的神經群即刻發飆。

婆婆本與我們同住台北，外子中風後，婆婆怕我忙不過來，搬回新竹和大伯住。

大伯住處是六十年的日式房子，塌塌米老的彎背凸腹，走樣的縫邊，藺草撒野的竄出。

婆婆一個沒踩穩，連摔帶滾的跌落兩個梯子高的玄關下，造成多處骨折，足足折騰了三個月才復元。

大伯為除後患掀掉所有塌塌米，婆婆心有餘悸，走動如履薄冰。但虛弱的體質，往往難以支使遲鈍的雙腳。

回去看她時，告訴我她又跌倒了。幸虧菩薩保佑，大伯剛好回來，適時扶起她。她微微咳著，口口聲聲交代，要我照顧好外子，不用為她擔心。

半年後……

大伯來電告知，婆婆跌倒昏厥，緊急送醫後證實肋骨骨折，並傷害到肺部造成肺積水。

搶著加護病房晚間八點的探視時間，我從台北帶著外子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推著外子靠到婆婆床邊，她插管無法言語，直盯著輪椅上的愛子落淚。我知道她的擔憂，承諾一定會盡心照顧，請她安心養病。她釋懷的點了點頭。

十天後，婆婆告別九十二年的歲月，眼角一道未乾的淚痕，在鬢角止步。

「嗐！你們看，她的骨質酥鬆有多嚴重。」阿賜師語重心長，帶著指責與心疼。拿起一根吹彈即斷的蹠骨，要我們細看婆婆蜂窩狀的骨質結構。

每個人開朗的臉，又緊皺了眉頭，愧疚無以遁形的爬滿。

我們這些以忙碌為由的晚輩，在老人家多次骨折後，只知把問題交給醫生，有誰由骨子裡去探討過真正原因。

捫心自問，外子健康時，我以子女和工作為第一順位。外子中風後，重心又轉向他，對婆婆的關懷只占心扉的角落。反省自己對長輩敷衍塞責的行為，深感噬臍無及。

骨頭經過曝曬由土黃轉白，阿賜師把骨頭依著人體的坐姿，依序排列入甕，再用木炭填滿空隙。

送骨甕進入宗祠，婆婆仍須在入口處暫厝三年，才能正式和歷代祖先並列。大家舉起一炷香，五味雜陳的心語，隨著裊裊香煙傳訴……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2924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