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社的故事。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快要六點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應有梅子可以下飯,淑女會在家裡等我。
如果我猜得沒有錯的話,淑女應該會穿著那一件立領的旗袍,把頭髮挽得很乾淨,她對我有二個表情,一是微笑,二是沒有微笑。
工作讓我充滿信心和活力,每天看這麼多人來求助我,人生的大事全交在我手上。其實我是認為我幾乎快變成了神祇一般。
但淑女對我而言,是一個功課。就像我在醫學院讀書一樣
,一門必修的解剖學。按著我父母的要求,讓媒人介紹下,把她變成我另一種所得,或者應說,財產。
嗯,是可以這麼說。
但這個財產有體溫沒有熱情。我也不會對她有太多熱情,就像一般夫妻一樣,不是嗎?
早晨七點起床,享受下人準備好的牛奶和麵包,有時變化成清粥小菜,有時是清麵條,有時則有牛油抹麵包和咖啡。咖啡是很不便宜的,尤其咖啡是特別打電話去台北叫人送過來,連同磨豆機,和真空虹吸的機器,都讓我愛不釋手。那些透明的玻璃球狀,和那個虹吸的吸璃組件,啊。讓我感覺到無以倫比的快樂。
淑女不懂。她笑笑地指揮讓下女把這些昂貴的器具收在一個特製的櫥櫃裡(這也是我特地請人訂製的),按星期拿出來叫下女磨豆煮咖啡,或者叫下女拿出來清洗擦拭。
這個家有一半是我的收入打造出來的。高級的進口柚木地板,全套歐洲進口的白木傢俱,我的檜木書桌,和整個也是由檜木造成的房子。我有一台黑色的車子,還配上一個司機。這些,沒有依賴家裡或者淑女的父母。強烈的主觀我認為,這些能給淑女一點安全感,她可以盡情地做個快樂的少奶奶。
和淑女結婚,感覺像是計畫的事一樣。在大學畢業後,我便三十好幾了,算起來也是晚婚。我的岳父岳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岳父是這個鎮上的鎮代表,岳母的背景也相當顯嚇。應說,淑女的外公外婆,是日據時代就很有權勢的日本人,他們除了擁有進出口紅糖的部份利益,還能夠在光復後,在政府裡謀上一點職位。
淑女擁有她母親的日式婦女儀態。我回來她總會到門口幫我換上拖鞋,接上我的公事包,再接上我的領帶和西裝外套。
一邊想著,也快要到家了。心情不由得放鬆了起來。累了一天,看了好些個病人,身上還有病患送的香腸和烏魚子,等等交給阿香去處理,明天晚上可以吃蒜片烏魚子片,或者香腸切片。
六點半了,今天是晚了點。
一進門,一片漆黑。
阿香在廚房忙著洗碗盤,桌上空盪盪地只有我一副碗筷。
推門而入的聲音讓阿香探出頭。
『先生。你回來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出來,蹲在地上幫我換了拖鞋,又接走公事包和領帶西裝。
『太太呢?』我沒有笑容。
阿香很害怕地看著看,她把公事包和領帶外套放進我的書房,又雙手在面前絞著不敢說話。
『太太呢?』
『不知道。』她低下了頭。
我坐在餐桌前,打開紗罩,除了我的碗筷,還有梅子,冷掉的白飯和高麗菜,以及鮮魚湯。
還有一封信。
她不在。
這時她很少出門,幾乎都在家。如果先吃飽了,也會打電話來告知一聲,再讓阿香煮另外的飯菜。她知道,我不喜歡吃冷的東西。
拿起那一封信,叫阿香開了燈,再吩咐她重新把飯和菜熱過。
『我走了。
我不喜歡這個婚姻,這個家庭。
林椒女
』
連個解釋都沒有。
房間裡沒有什麼變化,她只帶走了自己的嫁粧,那些金飾玉鐲,和手頭裡的錢。我知道她有私房錢,夾藏在某一件外套裡,不過她也把那件外套帶走了。
走得很匆忙,沒有預先的計畫,我想連行李也是一點點,她的一個紅色皮箱不見了。
我重新坐回餐桌,阿香已經幫我熱好了菜,站在一邊。『妳先去休息吧。』
那剛好肥嫩又鮮美的清蒸魚,還冒著氣,側躺望著天花板,旁邊的湯汁映照出暈黃的燈泡色溫,舉起筷子,我一次就夾起它的眼睛,往嘴巴送去。
隔天,我照常開門看診,一如往常地,阿香弄好了咖啡和牛奶抹麵包。她站在一邊,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司機在門口熱著車。我斜看著門外。司機正叼了一根煙,他知我不喜煙味,一邊擦車,一邊趕快把煙抽完。
『先生慢走。』我拿起公事包,換上皮鞋,推出木門。
到了中午,我打了電話給岳父岳母。
『卡桑。』
『嗯。』她電話裡嗯了一聲。我讓譢士先讓病人抽血。自己在看診室打了電話,『卡桑,淑女有沒有去妳那邊?
『沒有。』她停頓了一下。『淑女去哪裡?』
我沈默了。
電話被拿走了,『建生仔。』
『多桑。』
『淑女不在家?』
『多桑,阿女她昨天留了一封信,沒回來。我以為她回家了。』
『嘸,她沒回家。』多桑口氣有點沈重,『伊不曾這樣啊。』
『我再打電話回家看看。』
過了一小時,岳父來了。
『建生仔。』
『多桑。』我站起來。
『找到人沒?』
『沒有。』
他點了一根煙,『我已拜託警察局的人去問了。這件事不可以張揚。下午來厝裡,我們再好好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