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恣意地坐在我前面，斜靠著椅背，把身體側面對著我，把煙掏出來再點了一根。

看得出來他最近心情很煩，而且讓他睡得並不好。內眼角裡有洗臉時沒抹掉的眼屎，泛腫的下眼袋，還有一雙疲累至極卻仍炯炯有神的目光。身上的衣著看得出來他剛剛睡起來沒幾小時。

那目光追蹤著我的手稿，上面寫著錯縱複雜的感情交叉線。我想把手稿收起來了，因為他的眉頭皺了。
『等等，別收。』他伸出另一只沒有拿著煙的左手，想要搶我的手稿。
『那是我的東西﹗』我叫著。『你是誰啊？土匪啊？』

他收回了手，瞇著眼又吸了一口煙。

沈默了幾秒鐘，他回頭看了我，『你多久沒回去了？』
『回去那裡？』
『家啊﹗』他看了我一眼，『你真的什麼都忘了。』
『什麼家？我昨天才剛回去。』我有點糊塗了。
『不是那個『家』，我是指我們的家。』

我更加迷糊了。車禍後，我能確定，我不過在醫院待了七天，就回家休養，而出院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我的頭皮裡還有一大塊黑青，手臂和二只腿，留著被車吻的痕跡，手還沒什麼力氣能夠拿筆寫字。

那麼確定，不過浪費了幾天的時間，就有個家伙來跟我說，多久沒回『我們的家』？

我不想移動，只是像被定在位子上，一動也不動。冷氣太冷了，我打了個抖擻。
『我不認識你。』
『可是我認識你快一輩子。』
『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知道你叫什麼。』
『我沒有結過婚。』
『這個我能確定。你在離開的時候，是傷心走的。』
『我到目前為止，出國只去過香港和新加坡。』
『那是其次。』他把煙弄熄了。
『我再問一次，你要不要回去了？』他很誠懇地問我。
『好啊。』我像是堵氣似的答應了。但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謂的『家』在那裡？又是個什麼地方？

我把咖啡杯放到回收柜上，跟著他走出咖啡店門口。

陽光有點溫暖。午後三點的陽光沒那麼毒辣了。他很高碩，和我站在一起，有二個頭的距離，我抬起頭看他，他變得很有神。迎面而來的陽光，罩了他全身，看來，就像是黃金色的人，全身發光。

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突然用胳臂抱著我，『大家都很想你。你的小說，他們都看了，尤其是大人。他說，你離開太久了，傷心太多，會忘了回家的路。』

大人？
傷心太多，會忘了回家的路？
我不懂。

來不及問問題，他招了一部計程車，要我上去。我摸摸袋子裡的東西。筆，錢包，手機，還有幾本不能拿來防身的書。

我的鞋子是平底的涼鞋。全身上下沒有什麼可以拿來自我防衛。

他要我先上車。我遲遲不動。
『上車呀﹗』他催我。
『去那裡？』我問他。
『回家啊。』
我火了，『地名啦﹗』
他更火了，一把把我丟進計程車裡，舊傷未愈，新傷再起。

我在計程車裡哇哇大叫。他坐了進來，跟司機點了點頭。
那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終於回來啦？你流浪真久。』

『什麼跟什麼嘛？這是綁架嗎？』我慌張了。『我要報警﹗』
『沒用啦，手機收不到訊號。』那司機很自在地開著車，行車速率不快。

我拿出手機，真的，一格也收不到訊號。
那個男人很開心地對我說，『歡迎你回來，我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