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2 15:00:38M圈管理員

星空不接納悵恨

    星空不接納悵恨

    ——觀粵語話劇《天琴傳說》

    充滿着戲劇的象喩,澳門靑年劇團演出的《天琴傳說》,以盡可能舒緩的音樂節奏講述了兩代人的浪漫故事。正像自古以來許許多多感人肺腑或令人厭膩的浪漫故事所展示的那樣,每一種浪漫都包含着無盡的悵恨。母親在少女時代錯失了美妙的邂逅,錯失了倜儻英俊的靑年,卻撿來了一個迷迷糊糊的“舊飯”作為自己孩子的父親,並且宿命地伴其終老;Ken和Florrie在經歷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之後才懂得彼此珍惜,然而與命運主宰之間莫名的時間遊戲吿訴他們,餘留給他們相親相愛的時日已經屈指可數,於是他們在慌亂的悲痛之際實踐着彼此的了解。兩代人的浪漫故事沒有任何交叉,從情節和情調方面而言,時代差異亦非常明顯,但愛而不得的悵恨的兩代人、兩個浪漫主題故事,產生了連接可能。在老舊的浪漫叙說中,這部戲劇通過突出的音樂氛圍,還有讓都市生活久違了的星空的鋪墊,表現得旣傳統又現代,鄕土氣濃郁而西洋味十足。

    如果劇作家沿着古老的套路去言說或渲染“恨恨哪可論”的浪漫情緖,這部戲在當代生活中也不會失去意義,就像前些年荷里活競相展演《泰坦尼克》、《廊橋遺夢》、《情歸巴黎》等傳統套路的浪漫情調大片一樣,這樣的作品會以一種純美的清冽洗滌被濃重的現實塵垢所污染了的人們的心靈,會讓人們在沉重而庸碌不堪的都市世故和俗塵鄕願的層層包圍中透吸一番人性之眞和人情之美的芳烈氣息。

    然而劇作家李宇樑顯然志不在此,他希圖透過這種種羅曼司的演繹,以西方神話中奧菲爾與尤麗蒂斯的天琴傳說為情感和理念的參照,進一步解析浪漫的悵恨並不是怨世的理由,由此顯現的人性的弱點在星空所代表的偉大時空映照下構不成任何有價値的呻吟。這樣的立意——如果這果眞是編導的立意,非常清晰地表明,這部更多地體現着傳統浪漫的戲劇實際上只不過是將浪漫處理為一種情調的裝飾,就像貫穿於全劇始終的音樂與舞蹈不過是所展演的人生的舞台裝飾一樣;這部戲在思想和藝術上的成功正在於它非常輕盈而醒目地走出了傳統的浪漫,進入了充滿現代感和當代性的人生感悟:每一代人甚至每一個人都可能擁有自己的浪漫,以及由此產生的悲情與悵恨,傳統的浪漫將這樣的悵恨交付給不公的世道,殘酷的命運,於是“上耶”“天也”成了控訴的對象,浪漫主義的主角成為一個悲情的訴說者,以心靈的悲鳴和隱曲的泣訴博取觀衆無限的同情。當文學吿別命運悲劇(也即不再將浪漫的悲劇歸咎於天道和世情)之後,性情的抒寫同樣通向主體的解脫:他們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包括神話傳說,包括自己的想像甚至於編造的謊言,寄托給浩瀚的星空抑或是無際的大海。《天琴傳說》沿着這樣的傳統路數展演着兩代人的浪漫,但在藝術構思最幽婉的曲徑處成功地拐了一彎,或者說進行了一個亮麗的轉身:在編導的筆下,大海絕不會為這樣的悲情逬一滴眼淚,星空也不會為這樣的悵恨改變命運的軌道,更不會為此奉獻祝頌和承諾的繽紛花雨。浪漫連同浪漫之中必然包含的悵恨只屬於各個人自己的人生,它需要人們去了悟,然後去面對,了悟之後無可奈何的冷峻面對旣勇敢而又莊嚴,甚至具有悲劇意義的崇高。

    母親那一輩的羅曼司是傳統的歌吟,類似於人們從19世紀歐洲文學中傾聽到的徘徊於“茵夢湖”畔的各種“少年維特”式的悵恨。母親——這個1960年代的小女孩,在她成年之後將舞蹈視為自己最親密的伴侶,她以一種罕見的樂天知命精神面對了曾經像星空一樣誘惑過自己並讓自己始終憧憬的浪漫際遇,反覆的錯失沒有形成怨尤的悵恨,她履行了人生的宿命進入了屬於自己的角色,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面對並相伴的不是那個甲板上指着星空侃侃而談的靑年,而是與星空無緣的“舊飯”。即便如此,這個本劇中的實際主人公處之坦然,她的心平靜得如默然無語的星空,似乎再也沒有一絲浪濤甚至漣漪,在厭煩自己父親的兒女面前,她甚至為這老公而不惜與下一輩齟齬。這位曾經浪漫的女孩,這位毫無悵恨的母親最後平靜地離開了人世,她忍受和消費由少年時的浪漫所帶來的悵恨的勇氣,完成了悲劇性的莊嚴與崇高。母親對悵恨的忍受和消費有理由解釋為其兒媳Florrie的未來,Florrie臨別Ken之際確實表示,願意自己未來的孩子像這位過去了的祖母。Ken和Florrie的浪漫故事雖然與母親的少年時代並不一樣,充滿着當代人的緊張與詭秘,甚至帶着後現代式的詛咒與調侃,然而兩位主人公同樣各自承受並最終勇敢消化了浪漫悲情所帶來的悵恨情緖:他們雖然還沒有母親那樣瀟灑、樂天,但早已超越了傾訴者的境界,完成了合格的人生悲劇承擔者的自我塑造。

    這部戲劇的編導、演出十分精彩,應可視為澳門文學藝術界奉獻給漢語新文學和當代中華藝術長廊的過得硬的作品。當然,略感遺憾的是音效和舞美未能充分體現編導意圖,未能盡善盡美地完成對作品主題的烘托與強化:音樂的部署顯得疏淡了一些(我總覺得,少女與靑年在甲板上瞭望星空、談論星空的時候,沒有音樂伴隨着陣陣海浪是較嚴重的缺憾),舞美設計並未眞正突出星空的魅力。星空是全劇的核心意象,它旣代表着古老的傳說,也昭示着現實的哲理:星空與浪漫的人生密切相關,但它拒絕接納任何來自於浪漫的怨尤與悵恨,浪漫的悲情與悵恨只能由浪漫的主人公自己承受,而只有能夠坦然和獨自承擔悲劇與悵恨的人,才配享受浪漫並成為浪漫人生的主人公。

    (圖片來源:文化局)

    朱壽桐

 

原址 : 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09-11/19/content_39247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