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從此，王子就和公主住在美麗的宮殿裏，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


他們講的童話故事，總有著美好的結局。
我知道的童話，有那麽一點點不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古老的國家，有一位慈祥的國王，溫柔的皇后和他們美麗的公主

白色蕾絲鑲邊的床簾，華貴的座椅，溫暖的火爐，身穿綢緞禮服的母親坐在靠椅上，拿著一本童話書給她懷中的妹妹講故事。父親坐在火爐邊，撫摸著靠在他身邊的小弟奇牙的頭。大弟糜稽站在父親身邊，擺弄著手裏剛剛得到的玩具。

完美的場景，就像每一個童話描述的那樣幸福的家庭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古老的國家……”

每一個童話總是這樣開頭。

我站在房子的中央，殺人。

一個，兩個，三個……屍體就好像骨牌一樣順溜溜地倒下去。

好奇心太盛可是會白白送命的，特別是對揍敵克家族好奇的人，無疑是把自己的性命向刀口上推。

這是這個月來的第幾批探訪者了？順手殺死第十三個人，我開始計算客人的數量。不過這一次的來客也算是不錯，能夠闖到家族客廳的人還真是很少見啊，或者……擡眼的空隙間，我看向父親，他也正看著我，嘴邊隱著一個微笑。

果然如此。

擡手解決掉第十八個，我撲向剩下的幾個人。

看來父親覺得我最近修煉的還不夠啊。


“從此，王子就和公主住在美麗的宮殿裏，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

母親合上書的同時，最後一個人也倒在了紅色的地毯上。突如其來的寂靜讓客廳有了短暫的空白時間，我迅速調整好自己稍稍加快的氣息。

“伊耳謎這次用了多少時間？”客廳的門被一個白髮的瘦小老頭推開，他是我的祖父。

“十分零四秒。” 糜稽握著懷錶得意洋洋地報告，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比上次多用了十秒。”

“九分五十秒。”丟下手裏的匕首，我走向大門。“糜稽，你的表應該換了。”他恨恨地轉過身去。

不知什麽時候，奇牙跑到了屍體旁邊，認真地觀看著他們的傷口。

“大哥你真厲害！”他擡起頭沖著我笑起來，多麽天真和無辜的笑容啊，像是初生的羔羊，沒有人知道他的眼中藏著血色的光芒。

拍拍他的頭。

“你會比我更厲害的。”

出門前，我看看地毯。

還是不應該買米色的地毯，這下又要換了。


——公主被壞心眼的女巫施了魔法，全城的人都陷入了沈睡之中


奇牙是我的弟弟，最小的那個弟弟，最厲害的那個弟弟，我想有一天他會長大，更大，更厲害，超過我，也超過父親和祖父。

有一天，他會從我的懷抱中走出去，有一天，他再也不會想起他曾經喜歡過一種叫做貓的生物。


很小的時候，我也忘了是多小了，自從殺了第一個人之後，我就開始忘記自己的真實年齡。

總之是有一天，奇牙從外面撿回一隻貓，挺普通的雜種貓，白褐相間的條紋，漆黑的大眼睛。奇牙當時年齡更小，什麽都還不懂，也沒有殺過人，他歡喜至極地抱著那只貓，不肯放手。

我可不認爲父親和母親會喜歡這只貓，也勸奇牙把它扔掉，可是他就是不依。勸說到最後，自己也放棄了，只希望這只貓不要被父母發現。

奇牙的貓很聽話，從來不會到處鬧事，總是乖乖地呆在他的房間等他回來。有時候，它也會主動靠近我，用它粉嫩的舌尖舔我修煉時留下的傷口。軟軟的生物，抱在懷裏時總有溫暖的體溫傳過來，傳過來。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母親發現了奇牙的秘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讓奇牙丟掉那只貓。我的弟弟，比任何時候都固執地抱著他的寶貝，死死不放。母親氣得幾乎暈厥過去。

“你這也算是揍敵克家族的人麽！”

書，花瓶，甚至椅子，桌子，母親用一切可以扔出去的東西砸向奇牙，我的弟弟。我沖過去，緊緊抱著他，替他承受母親的憤怒。

最後，父親阻止了母親。

“奇牙，你要任性到什麽時候？你想連累你的哥哥麽？丟了那只貓。”他說。

母親的憤怒從來不是我們害怕的東西，但是，父親的冷靜向來能夠操縱我們的行動。


看著那只小小的雜種貓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森林之中，奇牙第一次嗚嗚地哭了。

我抱緊了他的肩。　


沒有過幾天，父親說要送我們禮物，打開房間門一看，滿客廳跑滿了貓咪，各種各樣的，顔色斑斕，大小不一，好像有幾百隻之多。奇牙幾乎是驚喜地跑向它們，一個個抱起來和它們玩耍。而我，全身發冷，一陣陣不祥的預感衝擊著我，我看向坐在客廳中央的父親。他微微笑著，雙手輕敲著搖椅的扶手。


“伊耳謎，奇牙，我送你們這些貓。”


“給你們三天時間，把它們殺掉。”


奇牙有些迷惑地看看父親，然後看著我，仿佛不知道父親要我們做什麽。我看著父親的眼睛，他笑著，和平時沒有什麽區別，一樣的，冷酷。

我確定，如果我們不在三天內殺掉這裏所有的貓的話，三天後，死的人會是我和奇牙。

揍敵克家族不需要沒有用的繼承人，也不需要有感情的繼承人。

是麽，父親？


過了很久，我走到奇牙身邊，蹲下來，拍拍他的頭，輕輕抓住一隻貓。

“來，奇牙，好好看著我怎麽做，然後跟著我一起做。”

當時，他還小，眼睛大大的，比初生的羊羔還要純潔。


三天結束之後，我再也無法在夜晚安穩地入睡。每當一入夢，就有無數隻貓一齊看著我，用它們無辜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漸漸地，也就習慣在白天睡覺，每一次也不會深睡，一點驚動都可以讓我隨時醒來。

奇牙有段時間一直面無表情，一到吃飯的時間，他就會嘔吐。每一次，我都會堅持吃完盤中母親精心用貓肉做成的料理，然後帶著奇牙回到他的房間休息。

“哥哥，我想聽故事。”

我拿出自己唯一的一本童話書，也是唯一的一本書，給他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古老的國家……”

他用被子蒙住頭，仿佛並沒有聽我的故事。

“哥哥，我再也不要養貓了……”

隔著被子，我撫摸他的頭。

“奇牙，我們是不可能有朋友的。”

“哥哥。”

“嗯？”

“朋友是什麽？”

“……”


不要問我，我的奇牙。

因爲我和你一樣，沒有朋友。

（下）

——鄰國有一位王子，他是一個英俊而且善良的人，他決定解救沈睡中的公主


我承認，記住事情比忘記事情要難的多，就好像我雖然會記住我將要殺的那個人是誰，但是事後，我又會更加迅速地忘記他的名字。

對於殺手而言，記住的永遠都只需要是下一個被殺的人而已。

所以，我能夠記住西索這個人，純屬意外。


第一次遇到他的時間我已經忘了，隱約記得是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他幫我解決了一個對手。對於突然出現的，不知敵我的人，我一向是非常謹慎的，根何況對方是一個裝束詭異，言語奇怪的傢夥。問他爲什麽要幫我時，他只笑著回答。

“那個傢夥的衣著品味太差了，活著也是污染環境。”


之後的交往就像是順理成章一樣。

儘管我知道了他是魔術師西索，只要是功夫好的人都儘量避免與之交往的人物；他也知道了我是伊耳謎，只要想活命的人都不願與之認識的人物。這樣，我們仍然熟悉起來，以至於他成爲我除了家人，準確地說是奇牙之外，唯一能夠交談的人。

每次自己出任務，他也喜歡跟著一起去，也沒有幫忙，只坐在一邊看。開始不理他，時間長了，也想知道爲什麽他會有興趣每次看我殺人。

“因爲很美麗啊～”他倒是笑得很開心。

殺人很美麗麽？我心裏冷笑著，真虧了自己也算是個出名的殺手，至今仍未覺得殺人是多麽美妙的事情。每一次殺人時，我都可以看見幾百隻眼睛，貓的眼睛，看著我，冷冷的，讓我不能呼吸。所以，我只能加快自己殺人的速度，儘快結束這種折磨。


自從西索跟著我之後，我又多了一種負擔。無論是戰鬥時，還是別的時候，他總會看著我，那種目光雖然不會比貓的眼睛冰冷，不會比敵人的眼睛憎惡，卻比他們都要逼人。但是，自己卻也無法讓他停止那種像是好奇和探索的目光，因爲，我知道，一旦自己開了口，就是承認自己輸了。

那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情。每當他看我時，我也會冷冷地看回去，直直看進他無溫的眼中去。然後，他就會高興地微笑起來，像是棋逢對手。


我和西索，之所以保持著這種奇怪的聯繫，也許正是因爲我們都在等待另一方認輸。


有一段時間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我的弟弟，奇牙離家出走了。雖然自己早就認爲他不會是那種肯乖乖聽話的孩子，但是他甚至沒有和我說明就偷溜出去的事實讓我非常不愉快。當然，不管有多麽不愉快，表面上我仍然是那樣面無表情的樣子，乖乖接受了父親的命令，出去尋找奇牙。

“耶～好久不見，你的心情好像很不好耶～”一見到西索，他就從一疊撲克牌中抽出一張紅桃A遞給我，“出了什麽有趣的事情麽？”

沒有搭理他，我有些討厭他的敏銳。

他倒是不介意地自說自話。

“今年的獵人選拔有些很有趣的人參加哦～有幾個小孩子挺有趣的～”

“對了，其中有一個，非常有趣，好像叫做奇牙耶～”

他靠近我，玩味地笑起來。

心裏猛地一驚，我轉頭看向他。

“西索，不要動他。他是我的，他只是我的而已。”

他似乎也一驚，目光緩緩流過我的眼睛，然後，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麽？那麽真的是很有趣啊。”

這一次，他沒有笑。


突然地，不知道爲什麽，我覺得我們之間一旦有人認輸，等著他的就是死亡。



——王子愛上了睡夢中的公主，他深情地吻了她，喚醒了沈睡的公主


那個孩子叫做小傑，有著黑黑亮亮的眼睛，純潔而無辜。奇牙對我說，小傑是他的，朋友。當時，我很想大笑出來，而長期的習慣讓我保持了冷靜的面容。

“奇牙，不要忘了，你一輩子都是我的。”


這是詛咒，也是毒誓。

即使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卑鄙，也要守護的東西。


可是，事情的發展總是超乎我的想象，奇牙的人是回來了，可是也只是如此。當我看見，看見他見到那個叫做小傑的孩子時，我終於明白，我的奇牙，不在了。

父親的態度變得很曖昧，沒有阻止也沒有說明，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雖然他聽見奇牙說到“朋友”這個名詞時，也露出了一絲幾乎譏諷的笑容。


我開始變得煩躁起來，有一種衝動在我內心萌芽，想摧毀我看見的任何一樣東西，特別是看見奇牙和小傑在一起，笑得燦爛無比時，那種衝動就向波濤一樣彭湃起來。

夜幕終於降臨，我以從未有過的焦躁步伐走進自己的房間，卻意外看見房間裏有一個人坐在那裏。

西索。

他坐在牆角洗著他的撲克牌，看見我進來時，送上一個奇妙的笑容。

懶得去想他是怎麽進來的，我把自己扔進床裏，順手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突然地，窗外傳來小小的聲音，是奇牙和小傑的。


“小傑，你到底叫我到這裏來看什麽啊？”

“別慌嘛，你看，你看。”

“這是……貓？”

“是啊，今天上山的時候揀到的，好可愛啊，我把它偷偷放在這裏，奇牙，我們來養它好不好？”


笨蛋，奇牙他最討厭養的就是貓。


“奇牙？”

“嗯……好的，我們一起養，明天就帶它下山吧。”


再之後是寂靜，兩個孩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和他們的新朋友玩耍去了。


唰唰的洗牌聲。

唰唰的洗牌聲。

唰唰的洗牌聲。


“好吵！你夠了沒有啊！”

我掀起被子，第一次吼了出來，對著西索。

他無動於衷地繼續洗牌，臉上帶著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怎麽，你嫉妒了～或者是不安呢～”

“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現在成了別人的，不甘心吧～～”

“還是，你現在自己也在害怕了呢～～～呵呵～～”


我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住他的手，然後一把鋒利的匕首迅速抵上他的咽喉。他一派輕鬆地揚揚眉，等待我的下一步行動。


“你，不要試圖試探我的想法，侵入我的生活，這些和你無關。”

“否則，我會殺了你。”

稍一使勁，匕首的利刃割出一個小小的口子，一縷紅色的液體流了出來。

他笑起來，一臉的樂不可支。

他突然出手，握住我的雙手，舉過頭頂，按在牆壁上，臉緩緩地靠過來，用他的額頭抵住我的。

“好啊，我等著你來殺我。”


手被緊緊地握住，很痛，血液都不能流通了。撲克牌散落了一地，紅桃A，黑桃K，梅花J，方塊……躺在它們上面的是我的匕首，沾著他的血。

他的眼睛，閃著光，比任何時候都要灼熱，像是某種野獸的眼眸。

我想，我和他大概都是野獸，總有一天，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然後吞噬彼此的血液。

他說話，氣流在我臉上遊弋。

“要不要打一個賭，賭你什麽時候可以殺了我～”

我想我是被鬼怪迷惑了，竟然反問他。

“賭什麽呢？”

“呵呵，是啊，賭什麽呢～”

他曖昧地笑起來，一個吻突如其來地落到我的額頭上，然後是眼瞼，然後是臉頰，然後……


我猛地推開他。

“無聊。我要睡覺了。”

正準備站起來，他又拉住了我。

“好無情啊～我可是客人啊，陪我多坐一會有什麽不可以～”

他用左手死死地抱住我，然後右手拿起一本書，我的童話書。

“西索，放開我！”

“來，我來給你講故事吧～耶～看不出來你也喜歡童話啊～”

“放開我！”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古老的國家……”


抗議無效，我只能無奈地靠在他身邊，聽他講那個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童話故事。

我想，我確實是累了，現在是晚上，我居然想睡覺。

不自覺地，我靠向一個溫暖的地方，沈沈睡了過去。

好溫暖，像是當年奇牙養的那只小貓一樣，溫暖而柔軟。


“伊耳謎，你睡著了麽？我還沒有講到結尾呢～”

“你要聽著我講結尾哦～”

“從此，王子就和公主住在美麗的宮殿裏，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


……


“晚安，我的伊耳謎。”




—— END ——


───僅此文章，獻給我親愛的朋友 刺客˙瑋

── 舞 (2006.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