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療業工作二十多年，遇到好多病人，每位病人背後都有一段故事，來說說阿銀的故事吧。

阿銀是我們洗腎室最早期的病人之一，洗腎室剛開張前幾個月，病人寥寥無幾，一個手掌五根手指數得出來。每天上班，面對空床等無人的惆悵，是我這輩子永遠難忘的夢靨。坐困愁城之際，好不容易接到大醫院轉介病人，初步得到資訊，病人糖尿病中風半身不遂，無法自行活動，住在沒有電梯的舊公寓四樓。

沒有電梯又沒辦法走路，怎麼接送啊? 也要能下樓，才上得了接送的計程車。我在心裡暗暗揣想，這轉介應該不會成功。我委婉跟家屬解釋，診所計程車司機只能在一樓等，至於從四樓下到一樓的過程，要請家屬自行處理。

家屬說，好。

就這樣，阿銀開始來我們診所洗腎了。

起初，阿銀老公攙扶她，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來，但花的時間太久，加上攙扶者要費好大力氣才能固定住搖搖晃晃的病人，險象環生。最後，阿銀老公乾脆用揹的，揹著阿銀從四樓下到一樓。這一揹，就揹了將近十年，從阿銀60歲揹到70歲，每星期二四六，從四樓揹下一樓。

阿銀身體不靈光，頭腦可好的咧，年輕時候老公的風流韻事，她記得一清二楚。洗腎之餘，閒話家常，講啊講，就會講到老公當初拈花惹草的事，進而把舊帳全翻出來，越罵越激動。

大部分時候，阿銀老公都默默讓她罵，我們很識趣，總在一旁打圓場，氣氛有點像尋常家庭中的鬥嘴玩笑。偶爾，阿銀老公忍到受不了，也快要生氣了，煙硝味四起，我們就賣力緩頰，以防場面失控。

阿銀年輕時個性剛烈，曾經氣憤老公異性緣太好，盛怒之下潑老公熱水，想把老公毀容，玉石俱焚舉動也只差一步就做出來。而阿銀老公不知是心虛，還是心疼老婆五十幾歲就中風，講起老婆由愛生恨驚世之舉，像在描述昨晚看的連續劇情節，雲淡風輕，語氣中完全聽不出埋怨責怪。他總是摸摸臉上皮膚，帶著驕傲說，你看，雖然被熱水燙過，我皮膚還是光滑細嫩，好得很，完全看不出實際年齡，好多女人都喜歡跟我搭訕啊。

如果阿銀的手舉得起來，聽到她老公這樣說，一定會衝過來賞他兩個耳光。

阿銀老公在饅頭工廠上夜班，晚上，餵飽阿銀後，出門上班。夜裡，阿銀一個人躺在床上，無法移動，只能靜靜的等，等到早上七八點，老公回家後，再弄早餐給阿銀吃。

沒洗腎的日子，老公早上補眠，阿銀便繼續躺在老公身旁，或睡或醒，肚子餓了口渴了想上廁所了...，阿銀從來不叫老公起床，她知道上夜班的老公這一覺很重要，她會耐心等著，等老公睡醒，再幫她解決一切需求。洗腎的時候，阿銀老公就在洗腎室的空床睡覺，阿銀會不時注意老公有沒有認真睡，如果老公貪看電視，沒趕快睡，阿銀就會生氣。

夫妻的愛能用千百種形式表達，有甜言蜜語的，有心靈相通的，有感恩報答的，有攜手協力的...。而這樣靜靜躺著等待，靜靜陪在老公身旁，也是其中一種，而且是很難做到的那種。

到現在我都不清楚轉折是什麼時候，有發生哪件事嗎，慢慢的，阿銀不再生氣罵老公了。

來洗腎時，阿銀的話越來越少，只剩下淡淡微笑。我們偶爾取笑阿銀當年滔滔不絕罵老公功力，想逗她多說幾句話，阿銀總是呵呵笑出聲，笑到嘴角眼角變成弦月狀，臉上再也不見怒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情凝望。阿銀雙眼凝視老公，一整個散發出濃情蜜意。這股稠到化不開的愛，和緩了疾病帶來的苦，不單單是阿銀身上的苦，還有醫護人員對抗死神的苦。

有一陣子，阿銀老公重感冒，吃了感冒藥昏昏沈沈，有一兩次揹阿銀下樓時，稍微踩空，差點跌下來，幾個出嫁的女兒商量，決定讓阿銀住到南投妹妹開的安養中心。其實，這個提議以前也曾出現，只是阿銀一直不願意。

這回，阿銀竟然同意了。

阿銀要離開我們洗腎室前，大家很不捨，跟她們夫妻倆道別，護理長還流下幾滴眼淚。結果，正逢過年，南投洗腎室都不願意接受新病人，阿銀又在我們洗腎室多洗了兩星期才出發。

阿銀離開我們半年，偶爾想起她，不知道她好不好，我和護理長都在猜，阿銀老公有常去南投看她嗎，還是忙著展現男性魅力，忙著跟愛慕者開講聊天。

有一天，阿銀老公終於打電話來洗腎室，他說，阿銀走了。

他說，阿銀去新洗腎室沒多久，手上廔管就阻塞，後來衍生一大堆併發症，人生最後半年幾乎都在住院。

聽完護理長轉述，默默在心裡跟阿銀道別，這十年來，看著不少人生故事劃上句點，有點感傷。

又過一陣子，快下班時，阿銀老公提著麻糬出現洗腎室，我嚇了一跳。笑笑寒暄一陣子之後，他突然正色說，真的很謝謝妳們十年來的照顧，語畢，眼角流下幾滴淚水。

阿銀老公的思念淚水，為阿銀的人生劃下圓滿句點。

如果阿銀知道老公為她流下好幾滴眼淚，肯定又會笑到滿眼桃花。如果阿銀沒有中風沒有洗腎，這對驚世夫妻的結局會以懷念收場嗎?

生命最後幾年，阿銀用靜靜等待，實踐他對老公的愛。十年來，看著阿銀對老公由怨轉愛，看著驚世夫妻最後互相懷念，我在一旁，感受到愛的神奇力量。透過老天爺巧妙安排，阿銀在生命最後十年，放下大半輩子對老公的怨念，老天爺的安排真的好弔詭。

健保署長老愛批評我們腎臟科亂洗腎，洗一堆無效醫療，我不知道在健保署長眼中，造成阿銀老公負擔的十年洗腎算不算無效醫療，洗一個大部分時間靜靜躺著的病人，算不算無效醫療，其實，幫阿銀洗腎這十年中，我也好幾度懷疑自己為什麼要無所不用其極，每次洗腎幫她補充氨基酸，一有感染徵兆，點滴抗生素立馬用上，更不要說護士小姐洗腎中不停拿著槌背器輕敲她躺太久麻痺疼痛的肌肉，一切一切，只為了讓阿銀能繼續活下去，而阿銀只要活著一天，家屬就要繼續承受照護壓力。

但是，阿銀老公的懷念淚水，和發自肺腑的感謝，讓我心裡有了答案。

每段醫療過程，都考驗我們對愛的理解與實踐。然而，只要真心真意付出，在回頭看那一刻，你會知道，一切都值得。

能認識阿銀和她老公真的很幸運，阿銀，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