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抬头看繁密的树枝将阳光切割成金色的碎片，
看绿色放肆的蔓延，柔绕的枝叶舒张。
有人跟我说过，
佛祖，在太阳的后面，在那些我看不见的阴影里安然沉睡。

我是褒姒，生活在骆驼坪。
池，他来自遥远的西边，那里总是白雪苍茫无边，阳光都是冷的。
人们围着篝火畅饮烈酒，骑马摔跤射箭。
池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对我笑了笑。
他用手指指了指遥远的西方，他的家乡。
面容已经没有了少年那种桀傲和乖戾，而是沉淀下来的沉稳，
眼神犀利，眉毛如同笔直的剑锋斜斜地插进两鬓的头发，脸上是棱角分明的轮廓。

我也已经长大，眉如新月，唇红齿白，垂着乌黑温婉柔和的发直到腰际。 褒国偏隅一方，过着平静的半农耕、半渔猎的聚落生活。
褒国天生不是美丽的宗族，所以我成了族人的骄傲。
其实我只是十四年前，新婚的褒大夫妇在褒河边偶然拾到的竹篮里啼哭不止的婴孩，我并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们无法隐瞒，因为褒国天生不是美丽的宗族。

我从来没有笑过，我天生不会笑。
我只知道，我的家乡在远远的褒河的上游，在西边。
池笑了，都是西边，以后，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池，我们一起回去，我们的家乡。现在脚下踏着的这片土地不属于我，犹如指尖触到锐利的针锋后猛然地缩手一般，我本能的逃离。
他笑了，拉着我的手。
我身上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完成之后，我就来带你回家。
褒河的流水穿过整个褒国蜿蜒着向东边，我们望着西边，直到碧绿的水草在清澈的流水中缓缓招摇被暮色掩盖时，清澈的褒河水不再能被看见的时候，他被带走了。池被两个魁梧高大的人带走，他没有挣扎。
“褒姒，当你看到郦山周围的烽火台狼烟四起时，就是我回来了，我回来带你回家。”


池被带走后，我被人虏走。一对衰老的夫妻绝望得发不出声音。
这时，我听到了佛祖的声音。
只要你听我的话，你要的我都给予，我会让你回到你的家乡，与你爱的人一起。
我说，好。
佛祖说，跟他们走。

周王冰凉而高大的玄武石宫殿，处处流光溢彩，整个宫殿飘扬着精美华丽的乐律。
高高的金色雕龙王座上的男人用锐利的眼神望着我，露出笑颜。
他坐在王座上，用右手支着自己的脸颊。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佛祖看着我，我说，我是褒姒。
我问佛祖，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佛祖曰，此乃定数。


商都中繁华如锦帛。
幽王拥着我站在高大的宫墙上，他高傲地看着脚下的一切。
他说，褒姒，你看到了吗，这天这地，这百姓都是属于我的，我是至高无上的王，没有人能抗拒我。他大笑，只要你开口，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只要你笑。
幽王没有再过问朝政。宫殿里的火光灭了燃燃了又灭。
我还是没有笑容，一如往昔。
幽王迷恋了那张美丽透明没有表情的脸和冰冷的眼眸。
他想看我笑。迫切的。
精致的翡翠桂冠在头顶不时流泻夺目的光泽，幽王召乐工鸣钟击鼓，品竹弹丝，夜夜笙歌，宫人歌舞进临，每日进彩绢百匹，百般取悦。
我迷惑。以为那就是繁华，
继而我摇了摇头。
有池的梦中，天空成为明亮的浅蓝，低矮地流淌到远方去，遥远的西边，我的家乡。

那天，我在高高的王座旁边见到了一个坚毅挺拔的男人，幽王用锐利的眼神望着他，紧抿着自己的唇。
他说，王，妖女祸国，为此女子，不惜一掷千金，寻欢作乐荒废朝政百姓民不聊生啊，求王杀了她。
我皱了皱眉，头微微作痛，幽王抬头望了我一眼。
佛祖看着我，我听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我说，王，杀了他。
这时我听见周幽王没有起伏的声音，他说，她不可以死，而你一定要死。
他说，周朝将灭，凭臣一人已无力回天啊。
然后他的头颅滚落下来，殷红的血液飞快而肆意地喷薄而出。
我闭上眼睛，问佛祖，这是为什么。



一年后，我与幽王的孩子，叫做伯服。
当幽王看到生的是男孩的那一刻，他就下令：废除申氏立褒姒为王后，废除宜臼立伯服为太子。昭告天下。
就在伯服被授太子地位时，宜臼打倒了两个殿前的守卫来到我的宫殿。
父皇，温柔沉默的母后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般对她，为了取悦褒姒么。
幽王一巴掌把宜臼打倒在地。
你给我滚，王后何许你直呼其名，他狠狠地说。
宜臼抬手，举上一把锋利的剑。
父皇，若无一个确切的交代，就请刺死孩儿，还天下苍生一个交待！
佛祖看着我，我听到了一个残忍的声音，我说，王，杀了他。
宜臼头颅滚落下来，敲击到玄武石的台阶上，发出悠远的声响。



伤痛欲绝的申后来到大殿，
她重重地跪下对幽王说，王，为何要杀死宜臼，他是王的骨肉啊！
王面无表情地说，你已不再是王后，居然在大殿之上大吵大闹，滚。
申后红肿双眼，面容是绝望。
王，褒姒妖言惑众，王不要听信妖言，任其摆布啊！
王转过头温柔地望着我。
王后，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你说出来，我都给你，只要你开心。
我听到佛祖的声音，他说，挖掉她的眼睛。
四周的大臣不可思议的表情，夹杂着宫女的尖锐的抽气声。
我看到申后红肿却美丽的双眼被狠狠地挖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模糊的血洞。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微蓝的天。
我后退，闭上了眼睛。
这是为什么。

幽王似乎快被我眼中的冰冷窒息。
他召集群臣昭告天下，凡是有能让王后娘娘笑的人，赏金一千。
当我被幽王簇拥着登上郦山的时候，突然看见了西边的烽火台冒起滚滚的狼烟。
心跳着跳着就滞空了，微冷的空气成了细小尖锐的钢针，倒吸一口让我最末梢的神经也不禁颤抖。
你回来了吗？你来带我回家了吗？
幽王兴奋地一把抱住我，拼命的摇晃。
王后，你的眉眼之间涌动着一种表情。
他说，褒姒，你会笑了。

狼狈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诸侯之中没有池，我低下头。
幽王焦急万分地问，王后，怎么不笑了，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佛祖对我温和地笑着，他说，此乃定数。

只是淡淡的笑，幽王为此兴奋不已。
他召集群臣昭告天下，令举国欢庆，并又一次令人点燃了烽火台。
狼烟四起。他不惜以他的王朝和生命作为赌注。
看着疲惫而焦急地奔走而来的诸侯们人仰马翻却无功而返的尴尬场景，我 在等待。


被废申后的父亲申侯，联络缯国和西夷犬戎进攻，周幽王再举烽火征兵的时候，屡屡受骗的诸侯再也不上当了。
弑幽王，西周灭，血光冲天。
我被带走了。

繁密的树枝将阳光切割成碎片，我想起了清澈见底的褒河水，碧绿的水草在清澈的流水中缓缓招摇，我想起了那个要带我回家的人，到底在哪里。
我被反缚着手，用褐色纱布蒙住了脸，这时我听见犬戎人的王说，西周已经灭亡，今天就要处决你，哈哈哈哈。
他微笑着转过头，池，我的儿，战场上你立了大功，由你来。
我感觉到了池，感到喉咙如火灼烧般疼痛難忍，我的泪水暗涌而出，说不出一句话。始料不及的绝望。

我似乎又感受到了你温暖的手。和你那依旧温暖的诺言。
你让我成为一个简单快乐的女子，像朵清傲的花，守着你的承诺，在难以承受的阴影里努力开着。
我守住了承诺，却守不住纯白无暇。
沾染了抹不去的黑，我曾千次万次恳求你的原谅。
我也曾想过也许你无法原谅我。我曾是别人的妻，周幽王的妻。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朵清傲的花有一天会死在自己寂静的幻灭里面。
或者死在你的手心上。
恍惚我听见了盔甲上的金属片摩擦的声音，你举起斧头了么。
我听见人们的欢呼声。
我想起了大殿上被砍头的将军，被挖去双眼的申后，曾是太子的宜臼。
于是我对池笑了，我用一生所有的回忆对他笑，可是他看不见。

斧头落下，带着一滴泪，我闭上了眼睛。
池，我是褒姒。
你还记得我么。你会原谅我么。

之后，我看见了佛祖。
他坐在鎏金色泽莲花上，威严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样不可侵犯。
佛祖笑着问道：“没有任何疑问么？
我闭上眼睛，什么都没说。
佛祖笑了，没有说话。


这是历史弥留的定数，这是末代王朝注定的劫难。
我只是一个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