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到家了，六歲離開，相隔了六十年，回到江蘇徐州的家。北京的喧嘩，隨著火車隆隆，一轉一轉的捲入父親的鄉愁。第一次搭的夜車，浩大的北京火車站，我伴隨著余秋雨先生的「借我一生」，把不安都藏在心裡。

憑著二十年前大陸開放時的舊地址，我們才剛抵達徐州的飯店，放下行李，馬不停蹄的就尋了去。其他的親戚都不知流落何方，只有爸爸的堂哥還在，而爸爸甚至受過堂嫂的哺乳之恩。在徐州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打聽之後，我們才知道街道全變了。一路找到當地的派出所，副所長是位大娘，非常親切地利用電腦替我們查詢，終於有了聯繫的辦法。跟過去的歲月相比，接下來簡直就像快轉的影片一樣，大伯的女兒趕來接我們，我們又趕去見大伯。

父親跨越了六十年的飄零，即將見到兒時熟悉的家人，最後的這段路沒有沉重，沒有情怯，只有風風火火的急切。

當我們走進大伯矮小漆黑的公寓，爸爸趕上前去，緊緊的、緊緊的握住大伯的手。電光石火的一刻，一個六十好幾和一個八十多歲的堂兄弟，各自白頭，把手牽在一塊兒了。我甚至不能，也不敢揣想父親心裡現在是什麼感受。

很快的，大伯和大姐立刻號召了各路人馬、眾家兄弟姊妹，時候也接近中午，於是我們決定去附近的餐廳吃飯。鬧哄哄的餐廳，滿滿的人大聲談笑、吆喝飲酒，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華人喧鬧的方式還是那樣熟悉。爸爸不停的跟姊夫們、大伯談話，不斷的把38度的酒灌下去。自從我們家逐漸困頓，爸爸投入所有精力工作，直到上了年紀，我就不曾看他那樣喝過。

作晚輩的，在這種聚會上，最能夠令長輩們高興的表現，就是吃。我在老家的輩分雖高，但年紀太小，所以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我坐在桌前，在那些十分陌生，卻又感覺親的「家人」的目光下，低下頭，拼命地把飯菜塞進嘴裡，像是要把那不應該，卻突然湧上的鄉愁，全填到身體裡。然而，有一大部分是屬於台北的。於是我忽然明白，爸爸把酒倒進胃裡，卻暖了心。

那天的下午，其實跟每一個秋天的午後都非常類似。氣候涼爽，社區中的大人小孩都來到社區中庭閒話家常，遊戲玩耍。爸爸和家裡的人坐在客廳談話，我則是去附近的三姊家看狗。

「三姊，牠叫什麼名字？」我逗弄著那隻活蹦亂跳的小北京狗。
「沒取名字，就叫牠『狗』！」三姊帶著濃濃徐州口音，微笑著回答。
「就叫『狗』？」可真簡潔！我又驚又笑地把眉挑挑。
三姊見我倦了，便讓我去房間躺一下。

一覺醒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就回大伯家準備晚餐。晚餐的時候，家裡來了更多人，頓時一屋子熱熱鬧鬧，而我突然多了好幾個二十五、六歲的侄子、姪女，左一聲「姨！」，右一聲「姨！」，叫得我頭昏腦脹、消受不起。總算，每個人都坐在客廳裡高高的板凳上圍好了，桌上也擺滿道地的徐州家常菜。爸爸很高興吃到家鄉味，開心地喝著酒。我依然盡責地專心吃飯，不多說話。我盡量把每道菜都嚐了，唯獨看到一盤紅肉，遲遲不敢下箸。筷子伸向前，盤旋在上空，遲疑著沒有降落。大伯、姊夫們發覺了，告訴我：「那是狗肉，敢不敢吃啊？」我收回筷子，尷尬地笑笑。
「我怕我吃了，會對不起我們家的狗。」
徐州的男人們大笑。江蘇沛縣的狗肉確實是出了名的佳餚。黿汁狗肉，源於秦末漢初，歷史悠久。沛縣樊噲以屠狗為業，將狗與黿魚配十餘種香料同煮，口味格外香濃而不膩。漢高祖劉邦食之不厭；劉邦衣錦還鄉時，於歌風台宴請沛縣父老鄉親，吃黿汁狗肉，喝家鄉酒，擊築高歌，留下千古絕唱《大風歌》，黿汁狗肉，隨之弛名中外。

吃完飯後，我就和侄子、姪女們窩到臥室去看電視。然而客廳裡的香煙還是燃著星火，酒也沒有停過，從中午的「京酒」到晚上爸帶來的Johnnie Walker。八點、九點、十點……完全不見停止的跡象。我心裡暗自焦急，一來是明天一大早還要和姊夫們出遊，二來是爸喝多了，開始醉了。姊姊們看我坐立不安，也大概明白，她們一邊收菜，一邊打量著情況，準備開口勸阻。

「誰今天不讓我喝！就是跟我過不去！」我待在一牆之隔的房間內，聽著父親意氣用事的醉話，不知所措，擔憂又害怕。因為以前爸爸醉了，深夜回家，都是媽媽照顧。父親是水手出身，不僅有滿腹的人生經驗，也好說故事，嗜煙酒，交遊四方。年輕時的父親衝動莽撞，打架鬧事，豪情萬丈。在兩岸的碼頭，在異國的彼岸，爸爸沒有害怕，只有不屈服命運的渴求、不畏艱難的冒險慾望。就像他的父親，我的爺爺，毅然在大婚當晚，逃離了家族給他的未來，逃離了他那指定的妻子，投身軍旅，投身不可知的未來。雖然我知道那將是飽含背叛的悲傷終點。然後一晃眼，爸上了船，又下了船，搖擺在時局動盪之間。人生如寄，他終究掙扎著踏到了土地上，落地生根。儘管那不是他的故鄉。如今，在老家的人面前，在大伯的面前，爸爸叨叨絮絮，把積壓了六十年的飄蕩，和著酒，一股腦兒的都吐出來。

「我高興啊……大哥……回到家我高興啊……」在持續的、嘟囔的、模糊的談話中，爸爸嘶啞的、哽咽的，帶著徐州口音的哭聲忽然穿透了牆，傳進了我的耳中，狠狠地抽痛了我的心。使我那微不足道的小小焦急，立刻煙消雲散，徒留盈眶的淚水。在姪女面前，我死命地想忍住哀傷的眼淚。「爸……爸爸他喝醉了，他很久、很久沒這麼喝了……」我像是要急著填補什麼空虛，對著姪女的喃喃重複著這些一小時前說過的話。是啊……我怎麼阻止爸爸喝？憑什麼阻止！我茫然了，望著隔在客廳和房間之間的牆壁。這杯酒，隔了六十年。

六十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六十年！兄弟手足相隔了六十年，終於再一次能夠同桌吃飯。老人家嗚咽的低泣總是讓人心酸、不忍，可是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會在父親身上聽到。於是，除了靜靜地坐在那裡掉淚，試著分擔一絲絲我父親的悲苦，我再也無事可做。

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所以我明瞭他的身世；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所以我明白他的傷痛；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所以我知道他是傳統的中國父親，除了怒氣和抱怨，從不會表現他的脆弱；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所以我了解他一直很疲累；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

終於，十二點多了，父親累得趴在桌上睡了，姊夫們叫了車，扶著爸爸，把我們送回旅館。爸爸倒在床上，很快就鼾聲大作，隔天一早醒來，一點宿醉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