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坐在床边看阳台以外的天空，就想，是不是只有人类才有时间的感觉，而人类以外的物质，它们有没有时间的感觉呢？

我们身边的友人和所见的周围世界，一天天地老去，这是时间造成的。当我试图用视觉去接触每一个瞬间的时间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片挂在我阳台天边的云朵，连接着时间的云朵。时间没有边缘，它的边缘被宇宙的生命、自然的历史缝合着，这只巨大的手伸向哪里，时间也就从哪里被人类所感知。时间的气息包围着我们的大脑、肌肤、四肢和我们的每一根神经。时间的气息包围着我们的意义在于我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固定在被时间所抛弃的方向和速度之中。当我阅读的时刻，时间的批判性把我的思想安置在某种巨大的变化之中，而在另一些夜晚，我写作，我被写作的时间局限在语词的一次性体验与升华的流动之中。这样的时刻是我在语言的时刻，一个写作的女性在她对这个世界叙说的时刻正是时间的气息包围着她的时刻。她在时间中稍稍静止片刻又朝着时间的方向喃喃自语，只要宇宙存在着时间，我们就会向时间走去，我们行走、歌吟、做爱、睡眠、梦呓、错误、叛逆、死亡……向着我们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时间的终端走去。

有时我们反对着时间，是因为我们恐惧每时每刻死在时间的又一次消失中，是因为我们活在时间的又一次开始中。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是叛逆地穿越时间并用生命冲破生命界限的人，时间的气息包围着他们那恶魔般的激动不已的生命。没有哪一位德国诗人像荷尔德林那样无限绝对地面对时间的气息；“一颗神圣的心，无限热爱着，驱使我走向无限世界。”是的，时间没有边缘，它让人类生活所在的世纪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地消失，它让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人类一群群一个个地老去死去，它让我们身边的老祖母和亲人死去，它让我们景仰的伟人死去，它让爱因斯坦死去，它让毕加索死去，它让凡高死去，它让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死去，它让博尔赫斯、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伍尔芙、杜拉斯死去，它让所有的房屋和道路老去并且消失。有一天，它也让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孩子们死去。你能说时间不仁慈么？它那么漫长！

时间的气息是透明的死亡气息。它充满险恶的诗意，不动声色却让人等待与盼望。我们等待谁呢？每一天都等待着新的一天；当然我们也总是盼望，每一年都盼望明年会更好。大地上的人们热情地歌颂时间，大地上的人们也盲目地相信时间。他们活在时间之中，看见的是生命的诞生和生长，却从未看见死者消失之后，向着生命的相反方向生长的面孔。总有一天，人类会毁灭，但时间却不会毁灭。时间只会让时间老去，但时间不会让时间死去。记不清是哪一位诗人这样歌唱——老去的是时间。

老去的是时间，而死去的却是人类。写到这里，我嗅到了一股来自时间腹部内里的强大而迷茫的死亡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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